白珠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卸了珠钗只说乏了。
很快一干宫人就将她簇拥着带去了汤泉殿,足有十人围抱的人造温泉,是从宫外引进来的活水,底下有专人往里头添炭掌控温度,双足一踏进去,周身的暖意能深浸进血肉经络。
上头铺满了密密麻麻的玫瑰花瓣,这里是专供张丽华一人沐浴的私汤。
何其奢靡,何其奢靡啊!
白珠心惊肉跳地洗完了澡,出浴后用巾子裹住全身,又被安置在软椅上。
她半躺着,由五六名宫人,从她的头发一直按摩到脚趾,再用秘制的香膏精油一遍遍擦拭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以此保证贵妃的肌肤吹弹可破,肤色胜雪。
好不容易一番折腾,终于穿上轻薄的寝衣回去,未曾想刚到房中,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站在那里。
大点的有**岁了,眉眼清俊,轮廓分明,可见长成后又是一位美男子,小点的就有些惨不忍睹了,五官单单拆开来看,都说不上丑,可偏偏组合在一起,再加上右脸有一大块青色胎记,不能说丑陋,只能说实在叫人不敢多加细看。
这分别是张丽华的两个儿子,其中大点的是皇四子始安王陈渊,小点的是皇八子陈庄。
值得一提的是,陈庄因为先天的长相缺陷,造成严重的心理自卑和性格偏激,在他身边服侍的宫人,只要稍有不慎,就会遭受毁容。
陈庄每每看到宫人的面孔被自己刺破划烂,面目狰狞,都会高兴地大喊大叫,以此来满足逐渐扭曲的内心。
这回也是一样的,只不过被毁容的不是他的近侍。
陈渊拉着弟弟,扑通一下跪在了白珠跟前,“母妃...弟弟和建安县伯家的孙公子起了争执,一时不慎,将他的脸划破了!”
建安县伯袁宪?白珠正色起来,那是和毛喜一同在先帝面前受遗诏辅佐新帝的重臣,也是目前朝堂之上,唯一能和江总孔范等人势均力敌的存在。
循着张丽华的记忆思索,确实发生过这么一件事,不过张丽华对这个小儿子本就心存愧疚,而且极其护犊子,哪怕是得罪了袁宪,她也没叫陈庄去赔一个礼,不过是赐了些金银田邑作为补偿。
袁宪虽然是毋庸置疑的保皇派,尽职尽责,但此事叫他寒了心,后来释奠之礼上,他想告老归乡,但是陈叔宝顾念着他在始兴王叛乱时立下功劳,并没有允许,反而还加封了云麾将军等职位。
白珠回身坐在高堂上,许久才道:“既然做错事了,就该接受惩罚,建安县伯很受你们皇祖父倚重...”
此言一出,别说是陈庄了,就连陈渊也惊愕地抬起了头。
从前母妃对弟弟多加纵容,宠溺到没边没际,哪怕这次是划伤了袁宪孙子的脸,他也以为只要带着弟弟请个罪,母妃也就不追究了。
陈庄不干了,拍了拍膝起来,瘪着嘴道:“要不是他取笑我长的丑陋,儿臣也不会去划破他的脸,为什么要罚我,我不依!”
说着他又如往常那样想钻进母妃怀中撒娇,“母妃~”
结果却被一只手拦住,就此定格在一尺距离,往日里温柔可亲的母妃,眼下似乎像变了个人,烛火倒映在她的眼眸中,竟有森森然的冷意。
“想是我从前对你太过放纵,竟叫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体面,你是皇子,应当礼贤下士,宽厚待人,结果一言不合,就要毁了人家的容貌,那袁孙公子比你还小上一岁吧,稚子戏言,你尚且能如此怀恨在心,若是往后叫你执掌一方,下属政见不合,是不是都该全杀了?”
到底还是个六七岁的孩子,顿时被吓得没了主张,泪水在眼眶直打转,委屈巴巴地望向一旁的哥哥。
陈渊忙疾步上前,为弟弟求情,“母妃息怒,弟弟也是一时糊涂,您就饶恕过他这一回吧!”
和张丽华一样,陈渊对这位弟弟打小就很心疼,疼得过头了,就成了溺爱。
白珠调转视线,落在了这个大儿子身上,陈渊和陈庄很不一样,他自幼聪慧过人,性情沉稳,后来陈叔宝废了陈胤,另立他为皇太子,隋军攻城时,宫中人人惶惶奔走,唯有他临危不乱,坐在东宫静静等待隋军的到来。
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啊!
不过陈庄到底还没长成后面丧心病狂的程度,目前来说,六七岁的孩子,如果要矫正过来,应该也不算太难。
白珠微微敛容,“可他的一时糊涂,却叫旁人一生都要承受在毁容的痛苦之中。渊儿,弟弟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吗?听陛下说你近来功课做得很不错,有没有读过《春秋》?卫庄公爱子如命,石碏却敢谏言,说‘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逸,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你难道想让你的弟弟如州吁那样弑君篡位不成?”
见陈渊的脸色白了又白,方又缓和了语气,叹道:“你们兄弟情深是很好的,但一味地宽纵,只会害了庄儿,想来也是我从前糊涂,才叫你们个个效仿。养而不教,父母之祸,教而无方,父母之过也。也罢,明日我秉明了你们父皇,专程去一趟袁府,为庄儿赔罪。”
她将罪责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平日里那样不可一世的母妃,堂堂贵妃之尊,竟要亲自去一个臣子家中赔罪,去做小伏低,陈渊和陈庄简直心如刀绞,尤其陈庄,膝行到白珠跟前,哭道:“儿臣错了!儿臣再也不敢了!”
白珠抚了抚他的鬓发,轻声道:“可是庄儿,做错了事情,总要有人去承担后果。”
陈庄涕泪横流,“儿臣愿意去袁府赔罪道歉,去承担这个后果。”
白珠终于满意了,露出笑意来,“好,庄儿长大了。只不过母妃怎么能亲眼看着你一个人去呢,你还这样小,母妃会陪你一起去的。”
母子温存的时候,陈渊垂手在一旁看着,这件事在他心中带来了一种震撼之感,隐隐约约间,仿佛他明白了一些异常珍贵的东西。
待到第二天,白珠往临春阁去了一趟,彼时陈叔宝已经醒转了,正捧着一幅绢画细细鉴赏,见到爱妃前来,高兴道:“贵妃来得正巧,这是宰相今早刚派人送来的,说是顾恺之的真迹《洛神赋图》,贵妃快与朕一同赏画!”
白珠见那画上绘着曹植解佩相赠,洛神以潜渊为期,二人端身守礼,又目光缱绻。
她中肯评价道:“果然是好画。”不过看画只是个插曲,白珠兜兜绕绕,将话锋说到了正题上。
“今天一大早,夜半祈祷的巫女就到妾身这里来了,说昨夜占卜祭祀,竟...”
她欲言又止,陈叔宝心里七上八下,忙问道:“占出了什么?贵妃快说呀。”
要说这当权者,简直大多都是迷信神鬼之谈,像陈叔宝对巫术就十分信以为真,上一世张丽华也是抓住了他这个弱点,假借巫女鬼道来迷惑陈叔宝,后来隋军入侵,巫女占卜他有龙气庇护,必定会化险为夷,再加上自以为长江天堑,隔断南北,隋军岂能飞渡,所以哪怕兵临城下,宫中照旧歌舞升平。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啊!
白珠幽幽道:“天神震怒,大有降罪陛下之兆。”
陈叔宝一听,手里的绢画顿时失了意趣,忙掷了扔在一旁,抓住白珠的手,殷切道:“可有什么破解的法子?”
白珠说有,“需有一位耳顺之年的长者老臣,命格硬,威望高,担任宰相一职,借用他的忠勇之气,方能化解这场劫难。”
陈叔宝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但眼下朝中并无这样的人物,“若说命格威望,袁宪倒还可以,但他年龄未及耳顺...”电光闪石间,他想到了一人,“毛喜!”
可是这个名字一出来,他又大大的不称心,“但毛喜是个硬骨头,当初父皇在世时,他就没少在父皇面前说朕的不是,后来朕登基了,他也老是扫朕的兴,每天朝堂上就听他在那里谏言了,朕只好把他赶去了永嘉。”
白珠见他上道,微微一笑道:“妾身先前也想到了他,料想陛下不会中意毛喜,但陛下想想,要说命格硬,袁宪也不及他,虽说他不是个善于变通的圆滑人,但确实颇有威望。月前豊州刺史造反,是毛喜下令严治城防,调兵援助四方,这才平定了这场叛乱,陛下不喜欢他,私底下少见几回就是了。”
但陈叔宝也不是个傻的,他慢腾腾地看了眼前的贵妃一眼,“贵妃似乎很为毛喜说话啊。”
白珠却露出一抹苦涩的笑,“陛下是疑心妾身与毛喜有什么往来?您比妾身更了解毛喜,他就是个活脱脱的刺头,当初连您的面子都能拂了,更何况妾身一介后宫妇人?只怕他早就把妾身当做撺掇君主的妖物,恨之入骨呢!”
说着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那含春眸里雾翳一片,夹杂着江南女子特有的雨恨云愁,悲戚道:“陛下是疑心妾身了吧?江宰相多好的人儿,又会顾念圣心,一得什么好的书画都送您跟前来,又能吟诗作赋,妾身作何要把他挤兑下去?天可怜见的,妾身就是那无根的浮萍,天底下能依靠的,也唯有陛下一人,扒心扒肺为了您着想,您倒好,竟要冤死妾身!”
至此,陈叔宝已经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安抚心上人才好,他一面为她擦去眼泪,一面将人搂在臂弯中,好言好语道:“是朕糊涂了,贵妃别哭了,朕这就下旨叫毛喜回建康述职,反正江总也不大管政事,正好一气儿卸了身上的繁琐,专心致志陪咱们玩乐。”
听他这么说,怀中美人这才有了好颜色。
趁着这份怜惜劲儿没过,白珠赶紧将陈庄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道:“妾身想带着庄儿去袁府一趟,到底才五六岁的孩子,伤着脸恐怕要伤心一辈子。”
这种小事,陈叔宝向来是不过问的,只说都依贵妃,又讪讪笑道:“昨儿个朕糊里糊涂,幸了个宫女,想着是不是该抬举个位份。”
白珠巴不得多来些人把陈叔宝弄得五迷八道,也好让他别老是惦记自己,一听他这么说哪儿有不肯的,“那就先封个美人,往后要是伺候的好,或是有了身孕,就再往上提一提。”
对于贵妃的一贯大方,陈叔宝是很满意的,又有小情小意的调调,又有手段,能帮他处理那些叫他头疼的琐事,还能为他广纳美人,尽心尽力。
陈叔宝心中感慨,这才是他属意的皇后人选,不像柏梁殿那位,简直就是一块不开窍的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