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料到预先安排好的剧本里会这样横插一脚,突如其来的发问,不在任何人应该考虑的范畴内,对方身份又是太子殿下的心头好,该怎么办才好?
要是寻常女子敢这样当庭质问,早该拉出去杖毙,可这位是太子良娣,皇宫内眷,再者正因是一介小小女子,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即便真的出言不逊,问的不合乎礼数,他也不能上纲上线的计较。
刘毋伤袖下的手微微握紧,面上还能维持不变,血色慢慢褪下,他搜肠刮肚开始编排对词,“粮价、布价...这个真是把本王给问住了,近日忧愁招待殿下巡幸一事,对民生一事难免松懈,想来应当...应当与往日无异吧。”
一面说着,一面给孙相使眼色,示意他将负责相关事宜的大臣给点出来。
白珠笑了,她只这么问了一句,对方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若真如那孙相所言,这位梁王殿下是勤政爱民的侯主,怎么会连粮价都不清楚呢?
原以为要在太子面前唱大戏,终归是要准备周全的,没想到如此漏洞百出,经不住推敲,白珠唇角轻捺,不待他多言,先行道:“大王诸事繁多,不清楚这些细枝末节也是情理之中,恰好妾身进梁国时闲逛了半日,知如今郡国内这一石黍粮为三百五十八钱,一石粟粮为二百三十九钱,再说布价,最常见的是八稯细麻布为二百六十钱,粗麻布为一百八十钱,帛价每匹是四百八十钱,至于缣、素、绢、罗、锦等等,百姓们是穿不起的,这些就暂且不论了。”
可刘毋伤哪里过问过这个,一听这个两百钱,那个三百钱的,自觉真是便宜,心下放心了不少,笑说:“良娣竟对物价记之不忘,张口便来,真是叫本王佩服啊。”
白珠不受他的吹捧,与刘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好笑,不过刘据倒是泰然自若起来,给自己悠哉悠哉斟满了美酒,静看好戏。
“大王是觉得很便宜么?那大王知道一个普通百姓一年可得多少钱吗?若百姓从农,那是看天吃饭,收成好些,每亩每年可产四五石,若遇上灾荒,每亩每年不足一石,一个成年男子每月要吃一石二斗的粮,一个成年女子每月要吃七斗八升的粮;若百姓从工,佣工大多每月八百钱左右,河西边郡甚至多半佣钱不足六百钱,也就是说,百姓们若无农田去从工,家中有老小妻儿的,每月所得或许还不够吃饭,妾身这样说,大王能深有体会了吗?”
她的态度说不上多好,甚至大有咄咄逼问的意味,刘毋伤的脸色逐渐难堪起来,席间的孙相坐不住了,站出来道:“良娣此言差矣,历朝历代不论多么繁荣昌盛,总会有那么一些百姓生计难逃艰苦,您不能以偏概全,像煮盐冶铁、治河修路这种佣工,官府的标准是每月都有一千多钱,无田者只要勤勉,也会衣食富足,再者梁国确实不比其他郡国富足,大王为此殚精竭虑,也是缩衣减食,良娣总不能让大王王后都天天穿麻衣吃粗粮吧?”
此言一出,获得了上下一致认同,席上王公大臣们都频频点头,道:“是啊是啊,孙相所言不虚...”
刘毋伤也因孙相的话,找到了主心骨,下座撩衣,对着正在品呷美酒的太子深深一揖,脱冠道:“臣治国无方,惹怒了陛下,自知羞愧,愿意今除去这身王服,以谢其罪!”
梁王后自然也是紧随其后,去簪披发,跪在了刘据跟前哭哭戚戚。
孙相见状,捶胸顿足,大为悲恸道:“大王如此,岂非是叫老臣以死谢罪!”
亦是泫然欲涕一片,刘据扶额,觉得好头疼,他头回见识了原来男人聒噪纠缠起来,一哭二闹三上吊,竟比女人还粘黏难缠。
都等着他做主呢,反正没人会去怪罪那个始作俑者,在梁王及一干臣下眼中,一个女人翻不了什么风浪,敢如此猖獗,这说辞必定都是他给安排好的。
但其实连刘据自己都觉得惊讶,进王宫前香韫确实是带着梅兰出去闲逛了半日,带回来一堆胭脂水粉,谁知道她竟不声不响的,将梁国的粮价布价都了解的一清二楚,是偶然么?是偶然吧,总不可能她会未卜先知,得知了梁王会哭穷卖惨,想借此逃避税赋佃租吧?
他望向她,人都围到自己跟前了,她站在地心,格外显得孤寂孑然,但却不因那孙相的几句诡辩而大乱方寸,轻轻笼眉,连声口都愈发浅淡,似乎是勘破了这一切,背后的龌龊叫她不齿。
白珠走到梁王后身旁,这位之前还跟她姐姐妹妹,亲热攀扯的王后,此时梨花带雨,愁云惨淡。
而白珠呢,围着她转了一圈,像是有了什么惊奇的重大发现,扯了扯梁王后重重领口下的一层淡黄,道:“殿下来看,王后的中衣竟是黄润所制呢!这样好的东西,若不是妾身曾经服侍过皇后娘娘,有幸得见,真是认不出来。”
黄润为何物?它是蜀中特产的一种名贵细布,其色微黄而有华光,将轻细软三个特点发挥到了极致,在这个时代是难得的好东西,筩中黄润,一端数金,而且多半都是送进宫中的,可以说是有价无市。
梁王后面色一白,大庭广众之下,众人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中衣上,难免急怒道:“良娣未免太过欺辱人了。”
白珠到底松开了手,笑盈盈地走到孙相面前,道:“您方才说什么来着?官府雇佣的工人,每月都有一千多钱?这确实不假,但孙相有没有算过郡国内有多少百姓,又有多少这样的好机会?百人争一位且不说,据妾身所知,官府可是逐月拖欠用钱,有半数是年结,只怕盐铁河路的劳工等不到钱发到手,一家老小就要先饿死了吧。”
说罢讥讽一笑,“大王既知民生艰难,财政堪忧,就多做些于国于民有利的事情,少做表面文章,败絮其外,其实金玉其中,王后中衣是黄润所制,却爱以素衣示人,穿着打扮朴素到同宫人无异,其实大可不必,妾身今日赴宴所着的是白迭布衣,穿着也很舒服,只因谨记皇后娘娘教诲,凡事万不可太过奢靡,得体、舒适即可,王后觉得呢?”
都把皇后搬出来了,梁王后还能如何,只得诺诺低头称是。
众人的脸上表情各不相同,但都很精彩,刘据眼风一扫而过,觉得十分舒坦,起身朗然大笑道:“香韫回来,你太放肆呢,怎能对峙相国和王后呢,都是本宫平日里把你惯得无法无天,叫你在梁王面前也如此不知收敛。”
不痛不痒训斥了几句,刘据转而又对刘毋伤道:“你新王继位,许多政事上难免还不够深思熟虑,有什么困难同朝廷张口就是,为了你这声堂兄,本宫也不忍看你如此勒紧裤腰带过活,都是血脉亲戚,只盼着你实诚些,与本宫敞开心扉。”
好好的一出大戏,全坏在了一件黄润中衣上,就像自己搭起的戏台子,自己的人亲手全砸了,除了丢尽颜面,还有丧失了主动权,可以说是一败涂地。
刘毋伤看着太子那假惺惺的脸庞,心中恨意丛生,什么血脉亲戚,什么堂兄堂弟,朝廷这些年对诸侯国们大刀阔斧还少吗?
削藩、七国之乱、推恩令等等,就注定了他们这些诸侯王为人鱼肉,皇权为刀俎,皇帝执政以来,倒是赚尽了美誉,后人史书上也都会写尽歌颂他政绩斐然,为一代大帝,可谁会明白,这些年征战不断,匈奴是打退了,蛮夷是易平了,但流水般的军费又该如何支撑?
盐铁榷酤然不尽够,甚至如今把主意打到了诸侯手中的田邑上,那么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废立郡国制,收了诸侯王的封地?
刘毋伤心中冷笑不已,王侯将相生来尊贵,人本就该有三六九等之分,末流百姓过的不好,那是他们投错了胎,活该命如草芥,他凭什么要为这些低贱的下等人放弃自己本该享有的?
这场宴席不欢而散,待太子一行离开后,刘毋伤当着众臣和在场宫人们的面,狠狠赏了王后两个巴掌。
“贱人!早叫你不要露出马脚,你穿着黄润过来招摇过市作甚!”
梁王后被打懵了,眼中噙泪,也为自己抱屈,“臣妾哪知哪赵良娣竟有如此眼力,再者是穿在里头的,谁也没想到会被扒出中衣来啊!”
孙相看了也不大落忍,替王后说话道:“这事也怪不得王后,其实只取决于太子殿下的一念之间,他若愿意,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他若不愿意,即便王后没穿黄润,也会有诸多‘黄润’出现在皇宫中。”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他们早收到鲁国那边的书信,自以为一切安排妥当,料想太子宽仁是出了名的,只要哭哭穷,想来他新王继任的,也不会过于为难了。
但今日碰面,却远没有预想的那样简单,太子是早就打定了主意,非得咬下来他们身上的一块肥肉不罢休,不然他怎会提前将郡内的粮价布价都了解清楚了呢,借着自己爱姬口中宣扬,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刘毋伤眸色愈沉,负手道:“此事本王自有主意。”
这厢回到下榻的宫殿,已经夜色深深,刘据本来另有住处,就在她的前殿,但是也同她一道回了。
打水洗漱,再拆髻更衣,整个过程中刘据一直不停地发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梁国郡内的米价布价?连末尾几文都还记得如此清楚。”
其实白珠知道,他更想问的是为何她能未卜先知,提前知道梁王的伎俩。
白珠没搭理他,等到热帕子敷着脸,深深埋在其中,整个人都舒展了,这才抬头道:“有点冷,殿下去添炭。”
外殿就有侍奉的宫人,梅兰亦是在里间铺整被褥,都近在眼前,可白珠偏偏要使唤他,刘据呢,心痒难耐,吊足了胃口只差临门一脚,自然忙不迭应了,去编笼里拾了几块新炭,打开炉盖添置进去。
梅兰见状,忙上前道:“这等琐碎小事,哪里要劳烦殿下亲自动手,唤一声奴婢就是了。”
白珠说别管他,“是我叫他添的,有求于人,自然该拿出点态度。”
没了外人,刘据早卸下了高高在上的尊荣,即便是在梅兰面前,也不骄矜着身份了,愿意粘黏着白珠,无赖似的笑了笑,“本宫就爱添炭。”
梅兰暗自吐了吐舌头,很知情识趣地退了下去。
洗完了脸,再仔仔细细擦拭着面膏,入冬冷了,再加上水土不服,得仔细着好好保养。
黄铜镜前映出无害的面容,殷勤地替她按着肩膀,一面催促她道:“快说,你快说呀。”
也罢,白珠放下手里的膏盒,转过来对他道:“其实殿下恐怕不知,不只是梁国郡内的物价,河南郡、扶风郡、淮阳郡、陈留郡,只要是咱们走过的地方,物价如何我都清楚。常言道百姓所求不过是衣食无忧,衣为何,食为何,市价几何,这些都是能最简单直观反应民生的,只不过歪打正着了,梁王哭穷,却连最基本的粮价布价都不清楚,这才让我有了可乘之机。”
刘据手下一顿,疑惑道:“你如此关心粮布市价?照理说姑娘家,应该更关注脂粉裙钗啊。”
白珠仰唇只对他笑,那双美丽的眼中静静流淌着烟波春水,“我很早就说过,想做贤妃,心系苍生,恪守己训,可是殿下从来没往心里去。”
刘据脸上那抹笑意渐渐收敛了,其实不是他没往心里去,只是太惊世骇俗,这样的美人,这样的一张脸,合该做红颜祸水才对,自古以来世人对于太过美艳的女子,第一反应都会把她直接认定为一个妖妃,不论她做过什么,是否媚主,只要长了那么一张脸,就是原罪。
贤妃呢,应该是出身名门望族,饱读诗书,知礼守节,气度清高,可杀而不可辱,但这样的人,往往长得都没有那么惊世风流,也不是说多丑,多半是中上之姿,端淑之貌。
香韫确实在他面前提及多次,日积月累的相处,他切身实地的感受到了她所言非虚,一个女人,一个如此柔媚的绝色,胸有大志,经韬纬略不在男人之下,他有时候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若没有这样爱她,或许愿意舍弃一个爱妾,来换取一个属太子幕府的女智囊,可是他爱她,爱得几近痴迷,只能为了自己的私心,委屈她永远困于宫闱之中。
刘据牵唇一笑,“才许你太子妃之位,就与我同心同德了,心系苍生这很好,往后也会是国母风范。”
他一步又一步,许下的承诺如此沉重巨大,白珠望着他有些迷惘,她想,如果这副躯体里没有崔府君的神识,还是原来的那个刘据,那么他还会不会对自己这样好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自己都惊住了,自嘲似的暗笑,觉得真是好日子过久了,生出这些伤春悲秋之感。
有时候人就是被这些无妄之念弄得痛苦不堪,不停地去比较,不停地去问真心,去感受那最虚无缥缈、捉摸不定的七情六欲,一霎儿以为得到了,高兴地忘乎所以,漫天神佛都可以无惧,一霎儿又失去了,如坠无底深渊,终不见天日,见花不是花,见树不是树。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无非是在世时没有得到一份爱情,眼下作为替魂者,又在一直圆满他人的人生,即便是知道了自己是崔珏之妻转世,亦是觉得凄凄淡淡。总的来说,她至今没有找到一个爱她的人,真真正正爱她,爱白珠的人。
有些不甘吧,任务做过了,情感充沛起来,一时处理不到位,很容易就陷入这种矛盾而纠结的困境,白珠知道自己出现了问题,但也只能自我消化。
整顿下心情,她同刘据说起了一件大事,“殿下此番南下,一为体察民情,二为让各路诸侯王让利,交出一部分田邑,但如今殿下看到了,没有人愿意将自己口袋里的银钱拿出来,分给穷苦,鲁王是咱们趁其不备,又恰好撞上了秦家的事情,可眼下梁王哭穷,说明了诸侯王们早收到了消息,有所防范,即便殿下再巡下去,也难有成效,除非是撕破了脸,可殿下也不愿意伤了和气,要是真逼急了他们,不说造反,难免也要对殿下不利,殿下可别忘了,虽然你是嫡子长子,稳居青宫数年,但是陛下并非只有你一个儿子,昌邑王得宠,燕王广陵王虎视眈眈,其余皇室宗族的子弟有野心的也不在少数,殿下想解决百姓吃饭穿衣的心头大患,但也要顾全自身。”
这一点刘据之前也想过了,但是此番南下,皇帝早就暗示过他,如果这件事都处理不好,往后继位亲政,怎能让臣下宾服?
更何况这也是他一直想做的事情,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想要回自己的田,分给自己的百姓,这有错?
刘据正色道:“此事势在必行,若有任何不满和骂名,只冲着我一人就是。”
白珠叹息,“我的意思,不是叫殿下放弃,当下流民四起,暴乱不止,皆是因无田所制,这其中轻重利害我知道。但殿下有没有想过,或许可以换一个法子,另辟蹊径呢?”
“哦?此话怎讲。”
炭炉里传来热暾暾的暖气,烘得殿内竟有些发闷,白珠上前用夹子挑拨了几下那底下烧得最红的炭块,循循道:“殿下的颂华殿内殿,珍宝甚多,四处搜罗来不容易吧。”
她突然提到了这个,刘据明显一愣,迟疑道:“确实很费一番周折,且是我十多年的珍藏,都是有价无市的宝贝。”
白珠笑得愈发温柔,“那就拿出来变卖了,在各郡广设善堂,从王公贵族手里买田救助流民。”
“不成。”刘据想都不想,“那些珍宝费了我多少心血,怎么能卖掉呢。”
把主意打到了太子私库珍藏,说起来确实不厚道,白珠知道他心里一万个不称意,凑过去道:“就是因为珍贵,才更要拿出来。殿下细想想,咱们这一趟到处搜刮这些王侯,自己分文不出,怎能叫他们心服口服?他们又怎会愿意拿出田邑?唯有叫他们知道,太子都将私藏变卖,买田救济流民了,他们才会无话可说。”
刘据痛心疾首道:“一定要这样吗?还有没有别的法子了,如果要用钱,不一定非要变卖私产。”
见软的不行,白珠就来硬的,一忽儿褪尽笑容,单寒的声线,道:“殿下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怎可因为一点蝇头小利就不顾全大局了,殿下今日在宴上多番劝诫梁王,说什么‘以百姓忧为忧,以百姓喜为喜’,可自己都做不到,如何能叫诸侯们出田?”
那不是蝇头小利,身为太子,本来就丧失了很多喜好,为了不玩物丧志,为了要符合身份,他被迫失去了很多,唯有这样一点喜好,爱收集天下稀奇珍宝为私用,如今也要舍弃了。
太子也有喜欢的东西,也有在乎的东西,许多事情放在别人身上可以,放自己身上,那就是一万个不成了。
好在挣扎痛苦之后,理智占了上风,想想还是自己的抱负更重要,况且此事一出,必然会赚一波民心,为了大汉的百姓,他牺牲太多了。
“此事...等邴吉和暴胜之汇合后,我会说的。”掐指一算,他们因为处理秦家义举的事情驻留,过不了三两日也就到了,自己的小金库,保不住了。
这心情怎么言说呢,就像是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一夕之间被扒光了所有羽毛,他光秃秃的,再也不能跟人炫耀他的私藏和品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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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第 18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