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诡谲又绮丽的梦,梦中的女子尚且看不清面容,半卧在美人榻上,他亲自沏茶烫盏,扶起相喂,将要看到庐山真面目时,周围的一切又急速后退,他手里还握着茶盏,几息间经历了春花秋月,四季分明。
最后只剩下一片虚无,混沌中撕开了一道口子,从里头走出一位墨衫白发的仙者,朝他颔首微笑,说:“梦之,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梦之是谁?他是在跟自己说话吗?
不待刘据反应过来,忽而听到有人唤他,他惺忪地睁开了眼,大梦初醒,映入眼帘的是那张千娇百媚的面庞。
刘据努力地眨了眨眼,方分清了现实和梦境,他撑额起身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竟然半点记不起来了。”
白珠只是含笑,说:“殿下是近日过于操劳了,和妾身说着说着话就犯起困来,一眨眼的功夫便睡着了。”
刘据这才哦了声,不疑有他,穿袜蹬靴,道:“咱们在这里耽搁够久了,明日一早就要出发,你好好回去歇息,养足了精神,接下来怕是有大半月都要待在马车上了。”
外头已经暮色四合,白珠回去后枯坐在床前,那颗摄魂珠始终握在手上。
她还是选择了没有吸收摄魂珠里的记忆,无他,只是不想背负这份沉重的爱意。
崔珏的爱情故事固然可歌可泣,若作为一个看客,她会拍案叫绝,送上自己最真挚的祝福,可是如果自己成了故事中的主人翁,她难免会犹豫,会退缩。
更重要的是,她实在害怕,承载了这份记忆,她好像就不是她自己了,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虽然说是前世今生,灵魂不变,但她之所以是白珠,是因为在人世间活了二十多年,又切身经历了这些平行世界,于她而言,躯体已不在,能代表自己是白珠的唯一证明,就是那独一无二的记忆,要是连这一点都被增添修改了,那么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到时候主宰自己思想和灵魂的,还是她白珠吗?
至于如果选择不吸收摄魂珠的记忆会导致什么结果,孟婆也和她说过了,无非就是不能行方便了,她还要作为一个普通的替魂使,把剩下的任务做完。
这没什么值得惋惜的,任务本来就是她自己接下来的,不走后门是一个替魂使应该具备的职业道德素养,唯一感到难过的,就是再也看不到美人了。
据孟婆所说,美人本来应该只存在于冯小怜任务的那个平行世界里,因为崔珏拿到摄魂珠后,后来又勘破了她的身份,干脆用精血将美人驯化为自己所用,又做了专门的标记,所以不论他的神识寄附在以后平行世界里的哪个人身上,美人都能靠这个标记对他产生格外的好感,以便于促进平行世界里他和白珠的关系。
现在北阴酆都大帝有意成全,美人本就是崔珏的精血,如今重新回归于崔珏所附的刘据体内。
袖中一下子空落落的,即便之前大部分时候,美人都只是盘桓在她臂弯上,但她无时无刻都能感受到这份重量,明白自己并不是孤军奋战。
“夫人眼下要不要用水?”竹帘被挑开,露脸的人不是梅兰,竟是那位潘英娘。
白珠说先不必,四下张望道:“怎么是你在外面,梅兰呢?”
潘英娘垂首道:“夫人是不愿意我近身伺候吗?”
白珠闻言难免抬眼打量了两下,“你非奴非婢,我本没有使唤你来做事的道理,况且梅兰一直跟在我身边惯了的,换了人我还真不习惯。”
本来她就不算是多善男信女的人,之前愿意施以援手救她,是出于人道主义,可这潘英娘要是不懂分寸,乱了她的章法,那就怨不得她要早些考虑给人安排去处了。
潘英娘估摸着是没想到她会这么不婉转,顿时臊红了脸,低声道:“我...我知道了,我这就下去。”
说罢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转身落荒而逃。
许是夜色深浓,廊下灯烛不够明亮,她下台阶时踉踉跄跄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潘英娘微微抬头,那一霎那,她看到了漫天的星河灿烂。
白珠背对着半靠在床榻上,忽闻帘外有动静,以为是潘英娘还没走,不由叹了口气,打算换个软和点的说法劝她不必为奴为婢,转头却见是刘据立在帘旁。
很奇怪,分明还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神态,但总觉得他不是他了,不是太子刘据,而是判官崔珏。
甚至凝视久了,真能窥见皮囊下的不同之处。
好在刘据并没有察觉出她的异样,以为自己打扰了她的好觉,道:“没吹灯就歇下了?也不擦洗擦洗。”
一面说着,一面择地坐下,又提及了方才所见所闻,“刚刚见那个潘姓女子挂着泪痕从你房中出来,她要是惹你不高兴了,早早打发了就是。”
白珠直起身子来,说没有的事情,“她倒是想留在我身边,但她是良籍女子,何必与人为奴呢,待出了梁县,替她安排好后路就是,也算是送佛送到西了。”
她神思怠倦,刘据都看在眼里,温声道:“也不必操心,等到了梁国,自有她愿意的去处。”
翌日一早,仪驾出发前往梁国,又是颠簸了大半个月,及到梁国时,正逢上今年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落在头发上,倒把云鬓珠翠都染白了。
“小心。”刘据撑了把黄栌伞,朝着正下马车的白珠递去了手。
白珠微微低下了头,矮身下了马车,站在伞下还未发一语,远远见浩浩荡荡一批人过来,为首的戴着簪缨冠,身着朝服,看上去顶多十**岁的模样,一套大礼做得行云流水,说话办事更是八面玲珑。
“恭迎太子殿下驾临!”
场面上的礼数做全了,从大袖下露出的脸尽是笑意,“好久没见到堂兄了。”
刘据和他似乎私交很不错,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小子,得有十年没见了吧,都长这么高了。”
刘毋伤嘿了声,挑眉道:“那可不,当年在长安我才八岁,站在兄长跟前,还不及腰高,现在我都十八了,儿子都三四个了,再长那么点个子,岂不是愧对咱们刘家的皇室血脉。”
刘据见他贫嘴,唇角更是弯了弯,“看来你过得很滋润,原还想着你今年才承袭了梁王位,总要手忙脚乱的,没想到还有空生儿子,是不是朝廷给你的税赋太低了啊。”
一提到税赋,刘毋伤立马气焰消下去了,连连摆手道:“别别别,当我刚刚的话没说,殿下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吧。”
二人正相谈正欢,伞后的白珠不大乐意了,嗔怪道:“殿下说完了没,妾身的鞋袜都湿了。”
刘据便将伞往旁边偏了偏,把白珠整个罩住,刘毋伤只能窥见一抹胭脂红的裙摆,以及耳垂上那枚摇晃的珍珠坠子。
他立马反应了过来,堆笑道:“这就是赵良娣吧,是我考虑不周了,光顾着和殿下说话,让小嫂嫂弄湿了鞋袜,还请移驾宫中,殿宇一应都准备齐全了!”
白珠不冷不热道了声谢,后有宝马香车来迎他们,这梁王宫规模不算大,甚至一路过来能看到不少地方都年久失修了。
不过刘毋伤给她安排的宫殿却算得上是富丽堂皇,甚至里头所有陈设簇新的,大到桌椅橱柜,小到茶盏瓶插,无一不新,无一不精。
梅兰忍不住感叹道:“看来这梁王对咱们殿下还是很上心的嘛,一丝一毫都不敢马虎,生怕怠慢了,瞧瞧这儿,简直要比过咱们钩弋殿了呢!”
白珠摇头说未必,“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位新继位的梁王殿下只怕不简单。”
这头话音未落,就有位宫裝女子前来问安,若不是有宫人在旁提示,谁也看不出这位素服简妆的女子竟是梁王后。
白珠欠身回了礼,道:“妾身何德何能,让王后亲自过来一趟,原该妾身过去主动问王后安好的。”
梁王后的脸上不施粉黛,虽然寡淡,不过青春正好,乌发红唇的,姿容仪态都是上佳。
她笑着挽住了白珠的臂弯,明明二人都是第一次见面,但这位梁王后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革命友谊的桥梁搭建,她亲昵道:“良娣言重了,什么王后不王后的,想来我比你大不了两岁,你就叫我姐姐吧,我叫你妹妹,这样听着也贴心。”
白珠拗不过她,便唤了声:“姐姐。”
梁王妃听了很高兴,亲亲热热唤她妹妹,才说明了来意,“今日太子巡幸,于梁国上下都是大喜,大王在易英殿备下了晚宴,遍邀群臣作配太子殿下,嘱咐了让我不论如何都要请妹妹过去呢。”
说实话,车马劳顿了数日,白珠真的只想好好洗个澡睡觉,但该有的应酬也不能推辞,再说人家王后亲自来请你了,又这样姐妹相称,她实在推诿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梁王后如愿以偿,与她又说了好一会子闲话,这才离开。
等人走后,梅兰咋舌道:“这梁国的王后居然打扮如此素净,几乎与宫人无异。”
结合先前看到的那些破旧宫殿,白珠心中差不多知道这梁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她微微一笑道:“晚些赴宴,记得越简单越好,最好找一身白迭布衣,不拘花样图案,剪裁合身即可,还有环钗簪珰,也不可金玉太甚了。”
梅兰不明所以,问道:“良娣身份贵重,合该盛装出席才对,缘何要这样委屈自己。”
白珠没回答她,只笑说:“等晚些你自然就明白了。”
到了掌灯时分,有宫人来接引她,此时的白珠身着布衣头鬓无一精贵之物,木钗固发,另有几穗彩缨垂落作妆点,清水脸庞,拿胭脂薄薄在眼下敷了一层浅红,颇有几分微醺朦胧的美感。
梅兰见了都看呆了,不住夸赞道:“您真是一双巧手,就这么点蘸几下,竟能出此神效。”
白珠抚了抚脸颊,亏了这张脸,淡妆浓抹总相宜,即便什么都不弄也足够惊艳了。
主仆二人到了易英殿,因她刻意来晚了半个时辰,到的时候已经座无虚席,众目睽睽之下,她走进殿中,对上欠身问安,刘毋伤哪里敢受她的礼,忙叫起身。
入座时,能明显看到身旁刘据那眼里尽是不解,梁王妃亦道:“妹妹的打扮很是与众不同呢。”
因要赴宴的原因,梁王后比先前见到时穿着打扮上增添了不少光彩,但对于她王后的身份来说,仍旧是很不够看的。
白珠笑了笑没说话,刘据有些忍不住了,桌下暗暗拿手指戳她,低声道:“你穿成这样作甚么?”
白珠轻语道:“殿下还没看出来么,梁王想在你面前唱戏,妾身只好换上戏服陪他一道演一出。”
她这样说,刘据似乎想到了什么,眸色微沉,不再多言。
能看得出这刘毋伤很用心,歌舞丝竹声不断,一道又一道珍馐佳肴被送上桌,挤得是满满当当。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刘毋伤借着几分醉意,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举杯对刘据道:“臣与殿下,是君臣,亦是堂兄弟,当年随父王长安朝贺一见,至今十载,犹记殿下的一言一行,殿下当日教臣骑射,臣年纪小不懂事,还扯掉了殿下的玉佩,殿下宽仁,不仅未曾怪罪,还将玉佩赠予臣...”说着从怀中摸出那枚玉佩,泪眼婆娑道:“为着这份往事情谊,臣自饮三杯!”
场面过于煽情,刘据不得不起身道:“一枚玉佩罢了,何必记挂至今,这酒你要喝,本宫陪你痛饮,还望日后你好生治理梁国,以百姓忧为忧,以百姓喜为喜。”
刘毋伤忍泪喝完了三杯酒,这时席中有位大臣站了出来,对刘据再三俯地跪拜,痛哭流涕道:“殿下有所不知,先王在世时沉迷丹道,修建了诸多道场,广召炼丹术士,为此耗费巨财。大王今才继位,便接手了这负债累累的赤字账目,可大王仁德体恤百姓疾苦,不忍税赋沉重,为此整个王宫都紧衣缩食,不敢修缮旧殿,不进珍宝稀物,王后及嫔妃们终日素衣示人,不见珠翠绫罗,就连一日两餐都是清粥小菜,可大王得知殿下巡幸,将最好的宫殿让出来,换上崭新的陈设,王后又变卖了首饰,才凑齐此顿席宴....”
“住嘴!”刘毋伤浑身微颤,指着那大臣道:“孙相,你怎可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
孙相梗着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大王不愿诉苦,怕惹太子殿下烦忧,可微臣得说,还要细说,殿下是宽仁之君,自当会明白您的苦衷,您实在不必一力瞒下,如此辛苦。”
这边压力给到了刘据,霎那间数十双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他,要是没点功底,只怕光是这眼神就够叫人发憷的了。
可咱们太子殿下见过大世面,心里自有成数,再加上白珠方才提了个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哭穷哭到了跟前来,难怪设了这场大宴,前头秦家被迫献田献房,鲁王损失惨重,只怕是其他诸侯早得到了风声,提前就提防上了呢。
他们君臣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是自己不让步,无疑是要被扣上一个‘冷酷无情’的帽子,要是让步呢,那不就被刘毋伤给算准了?
正当他斟酌言辞要开口时,身边人站了起来,先是各行了一礼,方开口道:“原没有妾身一介妇人该说话的地方,但既是设宴邀了妾身,不论朝政大事,那恕妾身鲁莽,想问问大王,可知如今米价几何,布价何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