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第 208 章

乐游苑在北郊覆舟山下,是一处皇家园囿,平日里供皇帝采露游园所用,又因靠湖,凿井以用藏冰。

先帝很喜欢在这里小憩观赏丝竹水会,但陈叔宝即位以后,重新修葺扩建华林园,这里来的次数不多,就渐渐荒废不复旧景了。

白珠从结绮阁挪到乐游苑的瑶台,只带了两个随侍的宫人,和一些简单的衣饰。

从权倾朝野的贵妃,到被囚于冷苑的弃妇,不过短短数日的光景,来前陈庄哭着要跟过来,被眼中含泪的陈渊紧紧拽住衣角,硬生生拖了下去。

所有人都在唏嘘,帝王恩宠,皇嗣傍身,如今落个这样的下场,真是自作自受。

从前圆滑老道,巧言令色的贵妃,为了一个臣子触怒圣颜,怎么看都是很蠢的一个行为,甚至有人传言贵妃魔怔了。

但对于白珠而言,这是难得的清净时光,没有了成摞的案牍,也不必操心前朝政事和后宫繁琐,更免了提心吊胆,担忧陈叔宝是不是又想出什么花招来折腾自己。

她突然羡慕起那位久居柏梁殿不露面的皇后来,她何尝不是早已看透了皇帝的寡情薄幸,看破了这个国家从上到下无可救药的悲哀之处。

就这样安安静静过了一段时间,这天宫女端来晚膳,不过一碟莼菜羹,几块截饼。

她大多时候都在瑶台以南的一处水亭里,周遭一重重薄如蝉翼的轻纱帘幕,灯树上数盏烛火烨烨,窗外临水畔上桐荫森森,倚在隐囊上,一面翻看着一本古籍,一面捧着截饼慢慢犁了一口。

“贵妃娘娘倒是处之泰然,可知道外头都闹翻天去了。”

人影从纱帘后绕了出来,白珠莫名眼皮子蹦了一下,“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难道不怕有人发现?”

杨广掸了掸身上的灰土,挑眉笑道:“乐游苑守卫松懈,娘娘不比从前了,跟前服侍的宫人更是不尽心,早不知跑到哪里偷闲去了。”

他走到她跟前来,席地坐下,看着那矮几上的吃食,怔了怔道:“娘娘如今就吃这些?”

白珠冷哼了两声,继续看书,“都是拜君所赐。”

光瀑流金般泼洒在她身后蜿蜒的发间,循着往上看去,她未梳高髻,一枚樱桃色的嵌珠玉夹稳稳扣住几绺如墨的华发,银灿灿的绞丝素衫随意搭在肩上,清凉如水。

她从不是个温文的人,或者说她对他是拒之千里的冷清,可越是这样,他就忍不住越是靠近她。

“娘娘生气了是么,可是我倒觉得,娘娘该谢谢我。”

白珠微盻他一眼,“谢你把我从云巅之上拉下来,还是谢你害得我被缴权幽闭?”

杨广与她对坐,“娘娘胸有经纬,但劲儿却使错了地方,陈国势微,国主不堪,为这种人卖命,能得什么好?”

白珠将已经凉透的截饼放下,换了个姿势倚着,“殿下这话可笑,皇帝不仅是皇帝,还是我的夫君,我孩子的父亲,我一心不为着他,难道还为旁人?”

说着盈盈一笑,“殿下也是当父亲的人了,应该会明白为人父母的心。”

杨广脸色一僵,旋即又笑道:“娘娘早该清楚,南陈国运已尽,不如投奔隋国,才是正理。”

“是投奔隋国,还是投奔你杨广?”白珠毫不留情面道:“殿下当是我不谙世事的少女,想尽法子诓骗呢?若有一日,隋军兵临建康,南陈覆灭,我为殿下所掳,殿下是杀还是留?”

杨广想也不想,“自然是留。”

白珠脸上的笑意尽数褪去,“昔周武王灭殷商,亦斩杀妲己,殿下想留我,仅凭一人之力,就能力排众难?即便留下了,独孤皇后那里又该如何自处?退一万步来说,殿下势在必得,不顾名声败坏,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

种种难题浮上水面,这都是避不开绕不掉的,他们注定了身份立场上,就不可能得到善终。

见杨广无言,白珠拂了拂手,“殿下有意引起陛下对我的厌弃,以为他收了权,将我禁闭于此,我就会对他失望透顶,转而投向他人怀抱,那真是料错了。”

她看他的眼神就如同两根冰锥子凌厉刺来,想必心里头是蕴含着极大的恨,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啊,原来温软旖旎的南国也能养出烈马,雪作的肌肤骨肉,底下藏着一颗钢铁般坚韧不屈的心。

杨广并不答她的话,拨开堆绣纱帘,扬长离开了。

人一走,白珠也整个松散下来,吃惯了精细的珍馐,如今这粗粝的口感,实在让她难以下咽,不过潦草又用了几口,勉强让肚子里有食罢了。

看完了书,已然进了深夜,她趿着木履洗漱沐身,回寝室去。

瑶台四面环水,将要入秋的时分,夜色微凉,她将四面窗户都紧紧阖住,那两个宫女早不见了踪影,无人上夜,她自己打火折子点亮了灯树。

满室光线昏暗,乌木八仙桌上放着食盒,白珠打开,里头是各色肉脯和几份点心果子。

她迟疑了下,挪开盒子,底下压着一张纸条,上头写着:好好吃饭。

笔力刚劲,字迹端方,一看就是出自男人的手。

是杨广。

白珠心烦意乱,将纸条揉皱成一团扔在地上,后头想想,又展开看了一遍,最后用灯烛将它烧了个干净。

当然,东西还是得吃,美食无罪,只是送来的人心思不端正而已。

结果第二天起来一看,那空荡荡的食盒也不见了踪影。

白珠心头一惊,他悄无声息地进自己的寝室,如入无人之境,要是哪天图谋不轨,自己岂不是毫无招架之力?

低头看看自己的寝衣,好在还算完整,她松了口气。

不论如何,关于自身安危,那都是大事,白珠将那两个宫女唤了进来,寒声道:“昨夜为何无人上夜?”

宫女们相视一眼,其中一个上前笑道:“昨儿个奴婢们染上了风寒,生怕过给了娘娘,这才不敢到娘娘跟前伺候。”

白珠冷笑连连,“你们的心思我清楚,不过是看我如今落魄了,所以慢待罢了,这些理由也不必拿来唬人,我只有一句,往后要是再见你们这样糊弄差事,立时打发了去暴室,哪怕我跟前没人服侍,也不要你们这样的人。”

到底是曾经赫赫扬扬的贵妃,发怒起来也不容小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处置两个宫女也不是多难的事情。

正训诫着,外头传来人声,“贵妃果然威风不减啊,可见困于这乐游苑,丝毫没有磨灭掉贵妃的心志啊。”

皇后带着三两宫婢前来,目光巡梭着那两个宫女,“既然伺候的不尽心,那就遣返回乡吧,再挑几个机灵的就是了。”

皇后鲜少过问宫务,可一旦开口,那就是不容反驳的,那两个宫女跪地不住求饶,最后还是架了出去。

先将左右都屏退了,沈婺华才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唇边含着一分淡薄的笑意,“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你穿得这样素净呢。”

白珠自顾坐下,沏了壶茶,“怎么没见过,当年妾身在龚氏身边伺候,一道跟着去给娘娘请安,娘娘不是还夸了妾身知礼聪敏么?”

回顾起当年初入宫闱的年岁,几乎久远的发黄陈旧了,沈婺华怅然道:“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如今除了你和孔贵嫔、高昭仪等几人,宫里都是新面孔。”说着抬眼一笑,“那位何氏,新晋了淑媛,位居九品之首,这等擢升的速度,真是罕见啊!”

白珠为她斟一盏热茶,低眉浅笑,“江总重回朝堂,其中少不得她的助力,如今她们一前一后,只怕毛相举步维艰吧?”

沈婺华颔首,“江总重回尚书台,领旨彻查袁公案,毛相有意保全,也架不住何淑媛日日吹枕头风,新政暂且搁置了,陪都也不建了,陛下整日流连诗酒美色,听说昨日夜里得了急症,整个太医署倾巢出动,彻夜点灯一夜,今早才好转些。”

“酒以乱性误事,色足败德伤身,陛下虽还年轻,但也遭不住这样,身子骨一里一里亏空下去,最后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白珠轻啜一口茶水,“娘娘素日不出柏梁殿的门,今日特地跑这一趟,不会只是专程来向妾身报信的吧?”

沈婺华捧着茶盏,瓷盖划过那浮着碧色碎叶的茶汤,轻轻的,一下又一下,突然发问道:“贵妃后悔吗?”

白珠不明其意,“娘娘指的是什么悔?”

“当初我就劝过你,不必白费心思,你拿高祖来压我,这才引得毛喜回来担任相辅。诚然当日你所言并无错漏夸大,但你如今落个比我还不如的下场,后不后悔?”

悔么?白珠仰脸,迎上沈婺华那充满探究的目光,“妾身不悔。”

她放下茶盏,正身道:“人活一世,本就是孑然一身的来,孑然一身的去,其实世间大多烦恼,都是自己强加给自己的,尤其是一步步往上爬,当你有的更多,烦恼担忧也就更多,要处处周全,事事思量,要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也许还要跟命运赌上一赌,怕输怕死,其实不过都是虚妄。”

白珠将茶泼在地上,笑吟吟道:“娘娘瞧,如今我吃的是碎茶,但吃得也心中坦荡,从前我吃着顶好的贡茶,却要曲意奉承,违心欺上。花间酒觥,摛文掞藻,万人之上,荣及族乡,这份富贵之下,是踩着忠良的尸骨和血泪,于心何忍?当你知道自己做的是错事,那么肉身再怎么受用,你的心灵时时刻刻也不得安宁。”

沈婺华笑了笑,拈着瓷盖,将那盏茶吃得一干二净,“贵妃这话,倒是很具佛性。当年我也与你一样,眼见陛下陷入迷途,很想拉他一把,救一救他,也救一救这陈国,但换来的不过是君心厌弃。这么多年禅佛下来,我的心早已经定了,须知命数天意,最不可违背,人力不过是徒劳。”

沈婺华说完,拂裙起身,待走到门槛前又顿住了脚步,回首道:“如今陛下虽然将你禁闭在这里,但乐游苑并不隶属于皇宫,守备松怠,进出也相较便捷,回头我会拨几个堪用的心腹给你,有一桩事,还要托付你。”

白珠欠身道:“娘娘有什么吩咐,尽管交代吧。”

“不算什么大事。当年太建北伐失败,数万名将士命丧此战,虽然先帝曾下令要安抚阵亡者家眷,也拨下了银钱,但这些钱多半都进了贪官口袋,陛下登基后,更是对此事完全不在意,这些孤儿寡母生计艰难,都是曾为我陈国流血奋战的遗孀后代,我实在不忍...”

她起了个头,接下来的话就没继续说了,只是静静凝视着白珠。

白珠明白了她的意思,接过话茬道:“共有多少户?”

沈婺华长叹一声,“光是建康城**有八百余户,我久居深宫,哪怕求到我跟前了,许多事上也有心却无力,若要救济,光是银钱就要费巨数。”

关于钱这一块,白珠很有把握,张丽华贪了这么多年,狡兔三窟,全副家当不可能都压在结绮阁。

她思忖片刻,方道:“娘娘且宽心,这个烫手山芋,妾身接了。只是人手这一块,还请娘娘出面。”

沈婺华得了她的保证,这才露出笑来,再三确认了明日就把人给送来,这才离开了瑶台。

她一走,白珠才有空去静心推敲今日交谈的细枝末节,沈婺华虽然看似和她不对付,其实才是最可靠的那一个人,某些方面她们如今算得上是惺惺相惜。

沈婺华自己也是心知肚明这一点,才会把这件事交给她,也是清楚她不会管,而且有钱有能力来管。

沈婺华有着自己的私心,但白珠也有私心,今天沈婺华有一句话算是说进了她的心坎里,也让她茅塞顿开。

“须知命数天意,最不可违背,人力不过是徒劳。”

一直以来,她都在想尽法子拯救南陈,想赶下奸佞,扶持忠臣良将,似乎只有南陈保住了,她的任务才能完成。

其实并不是这样,一开始她的目标就设定错了,要名留青史,重在那个‘名’上,这名可以是扭转乾坤的手段,也可以是尽自己所能行善。

刻意的留名,往往会适得其反,太在乎结果,反而成为了执念。

不如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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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八大名妃(快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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