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国来使入宫的那一天,天空风云变幻,忽地飞雨霶霈,云色昏霿,真不算是个好天气。
原本择定在露天的阔大花楼观景赏舞,也不得不挪去旁边狭窄的兰苑,致使几十人挤在小小的前殿中,就连舞姬乐工也没了施展开的地盘。
陈叔宝讪讪搓袖,对着来使道:“真是...天公不作美,原本是排了好几场歌舞供薛使观赏,看来只能改日了。”
薛道衡微一挑眉,朝这陈国皇帝行了大礼,“陛下是哪里的话,能得陛下如此看重,真是我隋国之福啊!”
底下的毛喜和袁宪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了疑惑和不解。
贵妃的话犹在耳畔,他要和隋国使臣亲厚些,回头再提要求娶公主的事情。
陈叔宝笑容可掬,亲自搀扶起薛道衡,“薛使言重了,两国能交好,于国于民都是好事,薛使一路舟车劳顿,快些入座吧。”
他展臂将人一引,随后入了主座,完全没注意到薛道衡脸上那抹一闪而过的诧异。
据说陈国皇帝骄纵自大,来前陛下再三交代要做小伏低,将人捧上云端,要是自己受了冷眼,也得暂时隐忍着。
却未想到,这陈叔宝竟然不上钩。
陈叔宝呢,击节示意宫人上菜斟酒,君臣同乐,他见薛道衡入座时身边的那个少年也落座在人右侧,不由笑道:“这位是薛使家中的小公子吧,可真是青年才俊呐!”
薛道衡还未开口,那锦衣少年站了起来,对陈叔宝拱手道:“陛下慧眼,臣是薛大人的侄子,人唤易二郎,也是现任并州的录事参军。”
他不卑不亢,举手投足都颇有风范,再加上样貌清隽不俗,众人都不禁高看了他一眼。
可陈叔宝面皮僵了僵,他莫名觉得这少年的目光太过炙热,勉强一笑道:“这么年轻的小公子,都官居七品了,可见是薛使提携有功啊。”
薛道衡起身道:“臣这侄子,自小被娇养惯了,若是言语上有莽撞之处,陛下与臣直言,臣回头后定然要重重责罚他。”
有冒犯吗?其实没有,他言行都挑不出错处来,身上有一种锐冽破竹之势,令人不敢小觑。
他双眼慢含笑意,迎上你的目光时,锦衣玉革,整个人都光璨如珠贝一般,看得陈叔宝脊背竟一凉,但细想之下,又寻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
于是一切都归结成了少年人身上无限的生命力,年轻意气风发,大有初生牛犊不怕虎之感。
陈叔宝感慨万千,“朕瞧着他,就好像瞧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这场宴因为没有歌舞,吃得十分没有滋味,但碍于有外使在,陈叔宝还是尽力做出一副周全的样子来,只是视线不住往外飘忽着,开始徜徉想着自己的那些莺莺燕燕们是不是等待许久了?
“陛下,陛下,陛下!”
毛喜连唤三声,才将神游的陈叔宝拉回现实中,他板着一张脸道:“易二郎对我朝选举新政颇感兴趣,在问陛下是如何想到从乡州郡各设试学,重才而不重世家的。”
陈叔宝长长哦了声,神情迟缓道:“是贵妃的主意。”
这个回答让在座俱静,虽然在场陈国的臣子们都清楚这其中缘由,但是当着外人的面总要顾一顾脸面的,难不成要让隋国取笑,他们满朝文武,竟还不如一个后宫妇人吗?
本以为皇帝此言一出,必定是要懊悔的,总会再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拯救颜面,却没想到陈叔宝完全不以为然,他从心底就根本没觉得贵妃干涉朝政有什么错处,甚至还引以为傲——瞧,我的女人又会暖床又会处理政事,多能干!
还是孔范站了出来,打着圆场道:“今日虽无歌舞丝竹,但凭窗赏雨,也另有一番情致,不如大家即兴赋诗一首如何啊?”
一听要作诗,陈叔宝就来了兴趣,正身坐好,朗声说:“那朕先来。”
身后呜呜咽咽的吟诵声不绝,易二郎十分不屑,离开了席间。
外头雨势未歇,他从穿堂出了兰苑,登上高阁俯瞰着这建康的皇宫。
这座皇城是南宋一直流传下来的,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当初刘裕从东晋手里瓜分出这南国的江山,定都在这最富饶秀美的建康。
汉人的诗情画意是融于骨血中的,这皇宫比之大兴城新建的那座皇宫,也更为秀致典雅,他身上虽然有鲜卑人的血统,但是对于江南的温香软玉,是一直心存向往。
这样的地方,总有一日会是他的囊中之物,陈梁两国皆是不堪,那陈叔宝今日一见,也可以说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当初来时他还在想,南陈突然要推行新政,广选贤才,不重门第,仿佛不该是陈叔宝能想出来的主意。
本以为是他手底下有哪位得用的大臣,却没想到竟是那张贵妃的手臂。
张贵妃...易二郎轻蔑一笑,一个以色事君王的后宫嫔妃,都能想出这样的好主意,这究竟是南陈的幸事,还是可悲之处?
随手攀折下池畔延伸出来的栀子花枝,再丢在地上狠狠践踏过去,洁白莹雅的可爱小花就被脚底的污泥摧残的不成样子了。
虽未撑伞,但陈叔宝喜欢在宫苑之间建立凌空复道,所以从这一侧穿到那一侧,行走倒是十分便捷,易二郎以贪婪的目光将这一切都收之眼底,直到停在了一处楼阁前。
对面檀窗前水云渺渺,窗下女子身着丹赪色罗衣,明艳一点,在这雨雾泓泓淼茫,天地一片素色之中,让他猛然一震。
她甚至未挽髻形,也不施粉黛,就那么静静坐在窗下,提笔写着什么,时而蹙眉不展,时而含笑摇头,整个人半倚在案前,那玉色的手忽地捏住绿釉瓷盏,稳稳托着,轻啜一口,再放下时抬起了头。
易二郎也不躲,就这样直直迎接她打量的视线,从上到下,似乎都被她细细剖开解析了一遍。
隔着雨雾水烟,不知她看真切了没有,易二郎一不留心,她居然直接将窗户关了起来。
惊鸿一瞥,让他的心久久不能安定下来,后来回到兰苑,寻了个宫人打探,只说前头是游云殿,是皇子居住的地方。
出了宫,回到下榻的驿站,薛道衡惶惶俯身跪下,“晋王殿下...微臣万死,今日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杨广懒懒回身,负手道:“无妨。父皇原就说叫本王暗访,要是声张了会打草惊蛇,你今天做得很好。”
薛道衡道是,这才起来,微微躬身站在了左侧,“瞧今天这陈叔宝的样子,倒不像是太蠢。”
“你我初来乍到,他表面上礼遇罢了。”杨广径自落在上座,端起茶盏,“父皇的意思,是要扮弱,好让陈国放松警惕,他越是骄大,失了人心,于我们就越有利,来年南下,便可少废兵卒。”
薛道衡说:“陛下何等英明神断,不战而屈人之兵,实为善之善者也,智取攻心,方为上计!”
杨广疏淡一笑,才将茶盏递到唇边,脑海里就浮现了那双玉手,那只绿釉瓷盏,还有那点丰润娇艳的朱唇。
他恍惚了一下,唇按在盏沿上比平时都用力了三分,猛饮一口后才放下。
等薛道衡走了,他将苏夔唤了进来,“今天在宫中,我遇到了一个人。”
苏夔是他的挚友,更是他的心腹,只要他起个头,甚至都不用使眼色,苏夔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苏夔暧昧一笑,“建康多出美人,殿下若瞧上了,和陈国皇帝说一声,他也必不会阻拦。”
杨广横了他一眼,“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色令智昏的人?”
苏夔笑得更含糊不清了,“看来不是个小宫人啊,难不成是哪位公主,殿下总不至于看上了陈国皇帝的后宫吧?那这可就有点棘手了。”
杨广哼了哼,又喝了一口茶,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谁,那地方说是游云殿,她的容色倒是艳绝,比之那冯小怜还更胜几分。”
苏夔吃了一惊,“四年前代奰王身死抄家,那冯小怜我曾见过一回,可真是万种风情,能比她还要美的,莫不是天上的神妃仙子?”
杨广微怔,回想雨中隔楼那一见,确实如梦如幻,久久萦绕在他心头,难以散去。
他回神,加重语气道:“我不管她是什么哪路神仙,你都得想办法给我找到她。”
这就是下死命了,苏夔撇了撇嘴,嘟囔道:“殿下要享艳福,倒要苦了旁人。”
杨广拧眉,佯做要往他臀部狠踹一脚,吓得苏夔赶紧跑了出去。
这头白珠从琵琶楼回来,见陈叔宝将何珍儿揽在怀中,就坐在她平时歇息的摇椅上。
见到她,陈叔宝摇了摇手里结珠纨扇,“爱妃快来,今夜你我三人同寝。”
白珠僵了一下,很快缓了过来,换了副笑面孔道:“陛下宴请结束了?”
陈叔宝嗳了声,手探进何珍儿怀中,不知在哪里使了一把劲儿,惹得一阵娇呼。
那声音入耳,简直不亚于凌迟酷刑,白珠原本想坐在旁边,见状不由停住了脚步,离着他们四五步,尽量保持安全距离。
她柔声道:“那陛下先容妾身去沐身换衣裳吧,在琵琶楼坐了一整天,实在是乏累。”
陈叔宝闻言,暂时抛开何珍儿,起身握了握白珠的手,愧怍道:“爱妃近来辛苦了,若是应付不过来,与朕说一声就是了。近来花宴酒会你都不在,失了好些乐趣,总归朝政都是次要的,不能耽搁了咱们行乐。”
一想到那双手刚才碰过什么,白珠简直头皮发麻,又不能立刻抽离开,先宽慰他道:“妾身能为陛下分忧,心里头实在太高兴了。陛下稍待,妾身去去就来。”
如此这般,她才能暂时离开。
到了汤泉殿,趁着四下无人的功夫,她及时服下了一颗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