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4日,广东某地—滨海工业区阳光玩具厂。
夕阳像一块融化的、脏污的金箔,糊在仓库的高窗上,给堆积如山的彩色货箱镀上一层绝望的光。
“哐当!哗啦——!”
一通疯狂地打砸发泄后,陈垒总算冷静了些,指尖划过遥控车的残骸堆,捡起半截裂开的挖掘机吊杆,空气中那斜杆滑稽地晃了晃,黑色铲斗便掉了下来……
这是厂里积压的最后一批货,三个月前,公司以客户临时拿出了大货抽检检测报告,说产品铅超标,不但拒绝按期交付货款,连最后一批已待出仓的货也成了积压堆在仓库。
整个资金链一下便被卡死,陈垒一边筹集资金维持生产,一边与公司周旋,希望对方提供检测报告作第三方复查。
但公司皆以各种理由推脱不配合重新评估,问题无法妥善解决,他只能以商业纠纷提起上诉,希望法律能为自己争取到最后一丝希望。然对方负责人却像人间蒸发一样,跑路了……
大半年的心血,几百万的货款,连同翻盘的希望,全砸在这堆“废品”里了!
陈垒烦躁地把吊杆扔回废料堆,指尖沾满油灰,在裤腿上狠狠蹭了几下,掏出手机。律师的电话如预料般令人窒息:“……执行困难……人找不到……资产查封……杯水车薪……”
翻来覆去,全是绝望的回音。
“知道了。” 他声音干哑,像条濒死的鱼,徒劳地张合着嘴,失落地挂断,胸腔里堵得发慌。一转身,差点撞上门口的人影。
逆着光,一个身影晃了进来。银白头发挑染着扎眼的亮蓝,限量潮T松松垮垮,破洞牛仔裤露着膝盖,三枚银色耳骨钉在耳廓上排成一列。最扎眼的是那双球鞋,崭新锃亮,抵得上厂里工人一个月工资。
许聿扬着下巴,睨着眼扫视满地狼藉,嘴角撇出夸张的弧度:“哇哦~阿垒哥,你这厂子……改行收破烂了?我爸说让我来‘学习’,啧,物以类聚也不用这么狠吧?这堆玩意儿,收废品的看了都得打三折!” 港腔的调侃像针,精准扎地在陈垒绷紧的神经上。
陈垒额角青筋一跳,强压着火气,没吭声,还以为是谁,原来是房东家的二世祖,想不到他真把那个没用的啃老族塞来了!
麻烦精!
陈垒暗骂了一句。沉着脸走向办公室,脚步像灌了铅。身后,许聿的脚步声跟了上来,踢踢踏踏,带着股令人烦躁的闲适。
“啧,这椅子……” 许聿一屁股坐上陈垒的办公椅,夸张地扭了扭,浑然不觉陈垒的烦躁,反而抬着下巴,像在巡视自家后花园,嘻笑着继续戏谑:“硬得能当刑具!我爸让我学‘实干’?就这环境?连个像样……”
他话没说完,目光扫到陈垒办公桌上摊开的厚厚一叠文件,最上面那份抬头赫然印着银行的名称和刺眼的催款金额。
“哟?” 许聿拖长调子,事不关己的幸灾乐祸几乎溢出来。他两根手指捻起那张纸,哗啦啦地抖着,“难怪我爸火急火燎把我往你这破船塞。原来是怕沉了,想让我这‘废料’也沾点水?”
他故意把“废料”两个字咬得极重,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陈垒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强忍着把这纨绔子弟连同那份催款单一起扔出去的冲动。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聿少要是嫌脏了脚,门在那儿,慢走不送。”
他绕过许聿,大步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窗户,试图让晚风冲散办公室里令人窒息的压抑。
“当真?!” 许聿歪着身子凑近,几乎贴上陈垒布满血丝的眼,坏笑里带着威胁,“那我爸可要来收租了哦~”
“你……”陈垒狠瞪了他一眼,又无奈地转头泄了气,紧握的拳,指甲剜得他掌心生疼。
突然的资金链断裂又遇上了厂房租期到约,本想跟房东商量一下能不能分期缓成几个月,算是帮他渡过这个艰难期,他会垫上利息的……
房东倒是爽快,理解自己现在的处境,还给了他一个建议:只要收下他的废材儿子到厂里磨练磨练,租金可以晚半年还!
陈垒有些不可思议,他租的这个厂房,不算管理费,每年租金可是要60万,当然,不能按利息来算,主要是这60万可以稍缓下他当前的周转困难。不过,他还以为房东是说笑的,想不到才一会,真把那二世祖给塞过来。
他目光扫过许聿那身扎眼的行头,耳钉在夕阳下闪着刺目的光,像在嘲笑他的困境。这小子站没站相,手指还捻着那份催款单的边缘,哗啦哗啦的纸张声搅得他脑门生疼。
房东怕不是疯了!陈垒胸腔里那团火越烧越旺,他租这也好些年了,房东家的事,多少有听闻,许聿是他大儿子,很小就送国外“深造”,这几个月才回来。
哪怕他陷在困境里,多少还是有听说这个“海归少爷”的故事:据说许聿从小就被宠坏了,在国外也没好好读书,整天就是吃喝玩乐,妥妥的一个败家子,连房东都骂他是镶钻的废材!
陈垒喉头滚动着,却发不出声,果然见面还不如闻名!他给房东发了信息确认,对方回复哪怕他儿子呆不下去自己走人,租金也缓半年,要是他能在厂里多一天,租金还能少一天!
‘我去!’陈垒差点脱口而出的声音硬是被这“喜讯”给咽了下去,想不到这“洋垃圾”还能这么抵租的?!
陈垒看了看窗外的货又看了看许聿,只要收下这“稀泥哥”,那租金的事他暂时也不用担心,这对他而言诱惑太大了!
许聿见他半天不吭声,嗤笑一声,随手把催款单往桌上一丢:“怎么,垒哥,嫌我这‘废材’不够分量?百二万嗟(120万),我爸车库里的车随便拎一辆都比这值钱。”
他踱到窗边,学陈垒的样子往外望,回廊对面的临时仓堆满待出的货,挤得空气都憋闷得让人窒息,他夸张地吸了口没接触过的异味,“哇,这塑料厂的味儿,绝了!比我在酒吧闻的劣质香水还带劲。”说完还故意咳嗽两声,眼角余光却偷偷瞟着陈垒的反应。
陈垒指甲掐进掌心更深了,不甘的怒灼着纸箱的酸气钻进鼻腔。他猛地转身,一把扯过桌上那叠合同文件,纸张哗啦散落一地。
“清闲够了?”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指着对面堆积如山的货箱,“你爸不是让你来学点实干的东西?废话少说,现在就过去,把那些铅超标的破遥控车全给我搬里面仓库!”
许聿脸上的戏谑瞬间僵住,银发底下的眉头拧成一团,食指指着自己反问:“你让我……干苦力?!”
“不然咧?!”陈垒手一摊,把半截挖掘机吊杆哐当扔到他脚边,塑料碎屑溅上那双限量球鞋。“要么动手,要么滚蛋。”
想到“滚蛋也能缓租”,他底气都硬了几分。
夕阳的金箔此刻像熔化的铁水,泼在两人之间,燃得空气噼啪作响。
手机又响了起来,他看了眼,是前女友高小婕发来的短信,她同意卖了俩人一块准备建婚房的地皮,只抽了自己的本金,把剩下的钱都打进了他卡里……
他看着短信愣了好一会,背过许聿悄悄擦了擦控制不住滑落的泪滴:三个月前货被卡他就预料到会陷进资金熔断期,想要卖了那块地皮,结果俩人吵了一架就分手。
地没卖成,女朋友也走了。他没有挽留,只是一味的设法集资,想不到最后还是她妥协了。
陈垒垂下的嘴角总算往上翘了翘,他指尖有些颤抖,发了个“谢谢”想要缓和彼此的关系,或者俩人还能再走一起。
【不用。留着地,关系就扯不清。结束了。】
简短数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暗吸着气用力揉了揉脸,把所有的一切都咽进肚子里。也好,现在这种情况,拉着人家就是种拖累,复什么合,不能再害了她……
陈垒没有纠缠,就跟三个月前她离开一样,他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
许聿瞧着他背着自己又望着外头发呆,干咳了两声引起注意,故意奚落他:“阿垒仔,你可别想不开就跳下去,这才二楼,摔不死,就半残,到时候问题解决不了,你也没被解决掉不是更麻烦?!要不……”
许聿那轻佻的尾音还在空气里打转,陈垒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像被铁锤猛敲了一记就瞧着他递过来一张黑卡,带着他玩笑般的话语:“我借你,哦,不,我入股……你这废品厂,我收了!”
“滚你的!!!” 陈垒积压的怒火、屈辱、绝望瞬间被点燃!像被踩了尾巴的困兽,猛地劈手夺过黑卡!“咔吧!”一声脆响,卡断成两截!狠狠摔在地上!还不解气地抬脚,重重碾了上去!仿佛脚下就是那个跑路的混蛋!
“趁火打劫?!你他妈要不要脸!” 他指着许聿鼻子,嘶吼着,眼镜片后的眼睛烧着骇人的怒火,“一个靠爹的蛀梁仔,懂个屁!滚出去!”
许聿盯着地上断成两截的黑卡,又看看陈垒那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架势,夸张地“嚯”了一声,非但没生气,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玩具似的,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嘲弄的眼睛亮了一下。
他慢悠悠地弯腰,捡起那半截挖掘机吊杆,掂量着,刚在门口他可瞧着陈垒发疯似的把几箱货砸得稀巴烂,这会东西一碰,塑料碎屑簌簌往下掉,沾在他昂贵的袖口上十分刺眼。
“行啊,阿垒仔,脾气够爆。”他拖着长腔,用那半截吊杆的裂口虚点着陈垒,“搬就搬,不过……”他话锋一转,下巴朝仓库方向扬了扬,还不忘笑话他:“你是想存着当传家宝吗?!”
这话精准地戳在陈垒的痛处。妈的能卖出去谁想囤积啊!这批货全是贴着客户的授权品牌,现在跟公司的事都摆明面上,要是私自出售,品牌方肯定反手抓他侵权,只能先搬到不碍眼的地省得越看越烦心!
疫情过后大环境一年更比一年难,这批货原本是翻盘的希望,如今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胸腔里那口浊气被许聿这晦气的话堵得更厉害了,刚因前女友卖地皮汇来的钱而稍微松动的心弦再次绷紧。
“用不着你操心!”陈垒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眼中是困兽般的红,“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蛋!你也少在这里碍眼!”
许聿像是没听见他后半句,自顾自地拿着那半截吊杆往外走,走到办公室门口又顿住,回头冲陈垒咧嘴一笑,那笑容在夕阳余晖里显得格外刺眼:“放心,我这就去搬。不过阿垒哥,你别一天天的光顾着搞产品,也多看看国际贸易法……还是……你也参与了?”
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没接下去,银发随着动作晃了晃,转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趿拉着那双限量球鞋,真的朝仓库那片狼藉的“废品站”晃荡过去了。
陈垒被他最后那句噎得眼前发黑!参与什么?!他懂个P!这就是场针对供应商的诈骗!那帮混蛋用买单进口钻空子逃税,玩崩了就跑路!把屎盆子全扣他们这些厂家头上!
一想到这些,一股子憋屈就让他恨不得将那罪魁祸首千刀万剐。烦躁地扒拉了一下头发,小寸头这几个月都快被他撸秃了!临时仓那边很快传来叮铃哐啷的噪音,不像是搬货,倒像是故意在砸东西泄愤拆解。
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那条冰冷的“结束了”上。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翻涌的酸涩。小婕的钱是及时雨,这窟窿勉强堵上了,但官司遥遥无期,生产停滞,工人工资……每一项都像沉重的锁链。律师说的法律援助,他不知道有没有希望,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他强迫自己不去听许聿那边制造的噪音,也不去想那非主流怎么会懂提这种问题,更不敢想自己能留他几天……当务之急是理清思路。他弯腰,一张张捡起散落在地的合同文件,纸张边缘沾了灰。
律师的号码就在通讯录顶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过去。电话接通前,他瞥见窗外,许聿那小子擅自拆了货,正拿着个遥控车的底盘,对着夕阳研究,姿势依旧吊儿郎当,但脸上那点惯常的轻浮似乎淡了些,竟显出几分专注的侧影。
陈垒皱了皱眉,甩掉这不合时宜的观察。电话接通了,他压低声音:“江律师,还是我……你上次给的查封清单,我还想再确认一下……我找人私下查了,他们在郊外还有个点……对,我怀疑……不,还没有证据……”他顿了顿,仓库那边“哐当”一声巨响,像是什么重物被砸了。他额角青筋又是一跳,对着话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总之,麻烦你再想想办法,费用不是问题,厂子……不能就这么完了……”
挂断电话,仓库的噪音也诡异地停了。陈垒走到窗边,许聿可没搬一件货,正蹲在一堆零件中间,手里捏着个拆下来的置感装置感应器,银发垂下来遮住了他半边脸,看不清表情。
夕阳的金丝散落在他身上,那身扎眼的花衣服和闪亮的耳钉,此刻在些堆叠整齐的货箱映衬下,竟透出一种荒谬的格格不入,又隐隐带着点别的什么。
陈垒心里的那团乱麻,无声地,又缠紧了一分。这“塌方仔”……真能当空气放着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