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甜宁睡了一整天,当黑夜降临,西门寻握着她,一直输送内力的手慢慢松开,打算将灯火点燃,可他一转身,就发觉背后出现了淡淡红光,映得房间内也如染上一层血色。
甘甜宁自胸口处发出一阵又一阵微弱的红色光晕,那光晕似乎透体而出,像倾泻而出的雾缭绕在她的周身,暖意也在小小的房间里升起。西门寻伸出手去触碰那些四散的内力,它们从他指尖缭绕而去,带着温柔的灼意。西门寻心神俱震,“怎么会!”
甘甜宁消失了,在西门寻不过离开片刻后,她就消失了。火莲之力给了她最好的疗愈,她在醒来那刻甚至并不想向西门寻质询些什么,她有更重要更要紧,甚至更要命的事要做,甚至来不及去追究任何人的责任。
安源镇虽是个小地方,但安安稳稳的小日子也能过得热热闹闹,没出过大事,民风淳朴,生活简单而安定。镇上有户人家,世代从商,到甘老爷这一代只生了个女儿,眼看家业无人继承,甘老爷无奈之下招了个上门女婿,头一年就抱上了俩孙子,甘家的生机一下子又恢复了。甘家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在镇上名声不错,甘老爷乐善好施,为儿孙祈愿做了不少好事,镇上也都挺亲近他们家的,家里的一儿一女,尤其是女孩,活泼可爱,从小在大家眼皮底下看着长大,嘴甜的像塞了蜜,成年后更是能干,在体弱的母亲和年迈的外祖父去世后,帮着父亲担了甘家的产业,着实让人心疼,不过这一家三口倒是和和美美过着他们的日子,也挺让人羡慕的。
赶了几天船的甘甜宁刚到渡口,就被镇上的人拉住。人们一面惊呼,一面劝阻,说他们家来了好些江湖人,院子已经被围了好几天,周老爷是死是活没人知道,现在过去只会凶多吉少。甘甜宁一听眼泪立刻下来了,一圈人慌得更厉害,生拉硬拽不让她走,可甘甜宁终究还是去了。
甘家大门紧闭,好几天了,无声,却隐隐透着寒意。
院子里铺面血迹,尸体都被拉到两侧,一侧是甘家的家仆,一侧是火莲教的教徒。火莲教现任教主代孤山坐着,盯着在石阶上艰难地用剑支着身体的周老爷。他的另一侧站着一个人,华丽而白中泛着青的袍子,唇角无笑自弯,怀中抱着一把黑色的剑,眼睛也盯着他的猎物,兴趣盎然。而他的身后,被看管的少年是甘如师。他颓然坐在地上,脊梁似乎要撑不起身子,但仍高昂着头,双目通红地盯着立在他面前的玄蜚声,仿佛已经不认得眼前这个人。玄蜚声当然不会的顾及他的感受,来这里,他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刚刚用怀中的那把利剑挑断父亲手筋和脚筋,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承受着算不上背叛的背叛的痛苦。
“阿蜚,你一来就下这么狠的手,也太不懂事了,火莲教和丰凌派怎么说也算是亲家啊。”代孤山不咸不淡地说,转身往椅背上一靠,用脚尖挑起地上一把黑色的软剑,剑以破空之势冲向玄蜚声,玄蜚声接住。他没说什么,但横剑在前,满眼欣赏。
“你的了。”
玄蜚声回了句,“谢教主。”眼睛没抬,仍定在那把剑上。
二十年前江湖上以剑法精妙著称的丰凌派大弟子雨清园,大不如从前。当年他上山,代孤山与其交过手,若不是夫人出手阻拦,胜负难料。而今日之势,若不是玄蜚声突然搅局……
“雨师兄,感受如何,被一个小辈挑断筋骨,疼得很吧。”
雨清园却不理会,咳完血,气若游丝地问。“你师父是谁?”
“我早已叛出师门。”
雨清园好像费了好大的力气想了一会儿,又轻轻开口,“老先生的脾气确实挺大的,估计……”他竟然笑着看了他一眼,“……你也不遑多让。”
“多嘴!”玄蜚声冷哼一声,避开他的注视,一转身,正对上甘如师仇恨的目光,他面色一沉,眼皮垂下去,抿紧了唇。
“江山代有人才出,让人期待……”
“是啊,年轻的时候,你也是让人期待的一位剑客,可结果呢,雨清园,我不得不佩服你,死到临头,好大的兴致。”
“身为剑客,凭剑而死,还有什么遗憾呢?”他缓缓躺在石阶上,渐失清明的眼睛里映着浑浊的天空,天不好,死在一个阴沉的日子,真让人烦闷,可他却很安心地在等待着死亡。
“你死,尽管去死好了,把东西交出来。”
“你拿儿子逼我,若我有,还能不给你吗?”
“看来,还是我太手下留情……”
说着,代孤山拎起甘如师的后颈,半拖半拉到他面前。
“师儿。”
雨清园惊慌地手向前一捞,却没如愿。
代孤山一手握着甘如师的脖子,一手捏着他的脚踝,看似轻轻一用力,“咔吱”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甘如师发出痛苦的闷哼,把疼痛堵在喉咙里,没有喊出来。
“代孤山!你、你……”
“这就急了?这还早着呢。”
代孤山的手又覆在少年的手腕上。
“别,别!”
他知道,代孤山不会杀了小师,因为他还在怀疑小师的身份,可这样的折磨对他来说比死了还难受,小师是最无辜的人,却要承受不该属于他的命运,即使知道不对,雨清园也没办法出口救他,甘家,他一辈子还不清,那就下辈子,下下辈子,这辈子,他已经没办法不自私地为那个人献出所有。
“东西交出来,你们都会没事,我保证,雨清园,你想想清楚,值不值得,你一无所有,替别人守着,我都替你亏得慌。”
雨清园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眼皮也轻轻抬起。长日鏖战,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个已经在长久的安乐日子里过了太久的男人,连当年凌厉的面容都越来越温润,他忧伤的眼睛里非常平和。
“那孩子死了,我的儿女就只是我的儿女,跟别人没有半分关系,你不信又如何,东西我没有,即使要我一家陪葬,也没有,你想要什么非要在我这里讨,急疯了吧。你疯了,别人却没有,这场游戏就陪你玩下去又如何,看你能不能得到你想要的。我对不住我的孩子,我活该千刀万剐,可也只能下辈子再补偿他们了。”
雨清园看着儿子脸上忍着痛盛满眼泪的样子,好心痛,却只能用难看的微笑安慰他,虽然胆子小却很乖的小儿子,在这种时候,懂事竟然战胜了恐惧,他努力地避免着给父亲带来更多的痛苦,可他努力的样子,足以让雨清园撕心裂肺。
“师儿,你、你……爹对不住你,你别害怕。”
甘如师用力点点头,他怕一张嘴就会大声地哭出来。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孩子死没死一试便知,东西你藏着掖着也好,那就眼睁睁看着你儿子怎么被我开膛破肚,啊对了,还有你那个宝贝女儿,可用的手段就更多了,”代孤山的声音低下去,只让他听得到,“况且,她呢,你想让她死后都不得安生是吗?”
代孤山满意地看着他瞬间痛苦的表情,抓住雨清园永远只需要一根线。
“你为什么会相信他会把东西给我!”
“他把孩子都托付给了你。”
“孩子是她,不是他。我恨他,也恨那个孩子,即使是师妹的孩子,也是师妹的耻辱,我怎会让他留存于世。释玉融那个混蛋,你知道我有多恨他,他也知道。我觊觎他老婆他比谁都清楚,他会把东西交给我?孩子女人东西都是我的?他还是个男人吗?你不如回去再翻翻你了如指掌的月浴岛,比在我这儿浪费时间有价值得多。”
代孤山有了一丝动摇,因为雨清园所说的他已经想了千百遍。
正在这时,甘家大门被推开了,两把刀架到甘甜宁的脖子上,院内的人都看了过来。雨清园猛地站起来,由于用力过猛,后继无力,重重摔倒。
“爹!”
“姐姐!”
“好,又自投罗网了一个,雨清园,我手上的筹码是不是更多了。”
代孤山看着这个傻乎乎的女孩笑了,叫人将她拉过来,扔在雨清园身边。父女相拥,雨清园的情绪终于崩溃了,他悲痛地哭了,心里是绝望的,他在她耳边说: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甘甜宁紧紧搂着父亲,把他整个身体靠在自己身上,看着父亲满身的伤痕,手不知该放哪里。她扫了一眼院子,心痛地别过脸去,“你们想要什么都可以,放过我爹。”
代孤山迎着女孩明亮的眼睛,心里好笑。
“小姑娘,你来得正好,快劝劝你爹,他拿了我家的一件东西,至今不还,欠了债总要还的,你说是不是。”
“什么东西?”
“不好说,一件只有你父亲知道的东西。你先劝劝他,否则我就要伤你了。”
“那东西真的是你的吗?”
“……”
“你杀了我全家。”
“这不还有你们一家三口吗,我已经够手下留情了。”
甘甜宁的声音格外平静,“我父亲就要死了,这世上还有比自己的性命更值得守护的东西吗?你杀了我全家,我们一家三口的性命现在也在你一念之间,我们还有什么不能交出来的,若没有,就是你搞错了。”
“你说得有道理,但我,不信。”代孤山招了招手,两名教徒把甘甜宁吊起来,他拿过玄蜚声的剑,在女孩身上避开要害毫不留情地刺了几剑。
玄蜚声接过剑,入鞘,伸手拦腰抱起了一瘸一拐要冲过去的甘如师。他的面色凝重,握剑的手再没有那么紧了。甘如师在他怀里大哭,撕咬,可他的力量微不足道。
泪眼朦胧中,甘甜宁眼中的一切人和物都脆弱而虚幻,从小陪伴在身边的人都倒在血泊里,给她最多爱的人都在被伤害。她从没见父亲这样慌张,流过这么多的眼泪,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也只淡淡地。父亲这一生都在为她而活,为了她,而为她活,即使他什么都没得到,他的一生都被拖累了。幸好,我来的还不算晚,幸好,还有我能做的事。她心里平静地,独自地做着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