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遇

初遇他的方式,平淡得像翻阅一份实验报告。

高二开学初,校园公告栏冰冷光滑的玻璃橱窗里。

理科班第一次月考的评优名单,红纸黑字。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文科班那边自己的名字,然后不经意地,被理科班顶端那个名字下方的证件照“硌”了一下。

杨行律。

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并不陌生。数学课上,王老师那带着毫不掩饰赞许的洪亮声音,已经无数次地回荡在教室里:

“看看人家杨行律,又是满分!这道题的第三种解法,思路非常清晰,你们都要学着点!” “杨行律的解题步骤,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规范!”

每一次听到,坐在文科班教室里的李念恩,心头都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对满分成绩纯粹的敬佩,也有一点点自己数学成绩总是在中游徘徊、无论如何努力都难以突破瓶颈的微涩。

此刻,这个名字下方贴着一张标准的蓝底证件照。像素不高,甚至有些模糊,边缘带着廉价印刷特有的毛刺感。

照片里的少年,骨相极其利落,眉骨高而清晰,像两道陡峭的山脊,压着一双狭长而微垂的眼。鼻梁挺直得近乎苛刻,从眉心到鼻尖的线条没有任何冗余的弧度,干净得像用最精密的刀具一气呵成地削出。

帅吗?李念恩没有立刻想到这个词。她只是印证了某种想象。原来那个被老师挂在嘴边、数学次次满分的“符号”,长这样。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向下移了半寸,看到了紧挨在旁边的、自己的名字和照片——李念恩。两张小小的方框,两个名字,因为一次冰冷的成绩排序,被命运潦草地并置在同一片玻璃之下。心头莫名掠过一丝微妙的、被“对照”的异样感。

她快速移开眼,指尖无意识地捻紧了怀里的书页边缘。一个名字,一张照片,一次偶然的排名相邻,仅此而已。

她这样告诉自己。

直到某个喧闹散尽的黄昏。

她抱着厚重的刚刚打印好的语文卷子,穿过被夕阳染成蜜糖色的教学楼连廊。就在转角处,她差点撞上一个人影——一个颀长的身影正倚着窗边的墙壁,低头专注地看着手里展开的……似乎是一份数学竞赛的试题?

金色的余晖流淌过他微蹙的眉心和专注的侧脸线条,几乎完美复刻了那张证件照的轮廓,却又被赋予了动态与温度。他指尖划过卷子的动作流畅而笃定,时间在那一帧仿佛被无限拉长、解析。

他似乎察觉到停滞的目光,倏然抬起了眼。

“哐当”一声闷响。

是她怀里的卷子,终于不堪重负地滑落在地。纸张散开的声音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静默。她慌忙蹲下去捡,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脸颊滚烫得如同被那束夕阳近距离灼烧。

他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没有立刻走开,也没有上前帮忙,只是站在原地。片刻后,低沉平缓的声音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陈述事实:“卷子掉了。”

说完,便拿着他手里的试题,转身走进了旁边亮着灯的竞赛辅导教室。

李念恩蹲在地上,手里攥着散落的卷子,心脏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加速跳动了几下,不是因为什么惊心动魄的悸动,而是因为刚才那一瞬间的尴尬和被人撞见窘态的微恼。以及……一点点因为近距离接触那个“数学符号”而产生的、奇异的、混合着好奇和微妙好感的余波。

原来,这就是那个让王老师赞不绝口的杨行律。

她收拾好卷子站起来,望向那扇关上的竞赛教室门。心头那份因为数学成绩而产生的微涩,似乎被这短暂的交汇冲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模糊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定义的兴趣。

还没等她对这段小小的心悸有任何深入的反应时,文理科重新分班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一中的校园里激起了远超预期的巨大涟漪。

引起轰动的不是理科班榜首杨行律那毫无悬念的数学物理满分,也不是文科班榜首李念恩那几近完美的语文答卷和惊艳的作文分数。

以及,那份在文科班名单上被标注为“申请转理”的、异常刺眼的备注——李念恩。

“什么?!文科第一转理科班?我没看错吧?”

“李念恩?她作文不是刚拿了省奖吗?转理?疯了吗?”

“理科班那些竞赛题,她跟得上?这不是自毁前程吗?”

公告栏前瞬间炸开了锅。惊讶、不解、惋惜甚至带着点看热闹的议论声浪此起彼伏。文科班的同学尤其无法理解,李念恩在文科领域的才华有目共睹,她几乎是老师们心中未来顶尖文科苗子的不二人选。转理科?这跨度无异于让一个芭蕾舞者去跑百米跨栏。

李念恩站在人群外围,没有挤进去看那份引起轩然大波的名单。她只是远远地望着那片喧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一丝紧绷。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外套,在秋风中显得有些单薄。周围的议论声像针一样扎在耳膜上,她却仿佛置身事外,目光平静得近乎空洞。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张转科申请表背后,是怎样的重量。

几天前,那个只有她和奶奶相依为命、总是显得过分安静的家。叔叔坐在那张老旧沙发上,眉头紧锁,指尖夹着的劣质香烟烟雾缭绕。他刚刚结束一次并不愉快的长途货运,疲惫和生活的重压刻在他过早衰老的脸上。

“小恩,”他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高二分班,你必须选理科。”

李念恩的心猛地一沉,攥紧了衣角:“叔叔,我文科成绩很好,老师也说我……”

“文科好顶什么用?”叔叔打断她,语气有些不耐烦,甚至带着点粗暴的否定,“能当饭吃?能找个好工作?你看现在外面,学计算机、学金融、学医的才吃香!文科?出来能干什么?当老师?还是去坐办公室写那些没用的文章?”

他吐出一口烟圈,眼神锐利地盯着她,“我跟你婶子供你念到高中,已经仁至义尽了。你奶奶身体你也知道,以后全靠我们。大学?学费生活费不是小数目!选个能赚钱的理科专业,以后毕业了,工作好找,工资高,才能帮衬家里,也才对得起你死去的爸妈!”

“可是叔叔,我数学物理……”李念恩试图争辩,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想起那些令人头疼的公式和电路图,一种本能的抗拒和无力感涌上来。

“没什么可是!”叔叔猛地拍了一下茶几,震得上面的搪瓷杯嗡嗡作响,“念书吃苦怕什么?别人能学会,你为什么不能?你是脑子笨吗?你爸当年……”

他提到早逝的哥哥,声音顿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些,却更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推卸的责任感,“念恩,你得现实点。我们这样的家庭,供不起你‘喜欢’。选理科,以后才有出路,才有能力照顾你奶奶,也才能让我们放心。等你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你想看什么书没人管你。但现在,听叔叔的,选理!”

奶奶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择菜,全程没有说话,只是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光,布满皱纹的手微微颤抖着。她看着孙女苍白的小脸,最终也只是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用苍老的声音说:“听你叔的吧……他,他也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

那一刻,李念恩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那些关于文学、关于历史、关于笔下构建的世界的微弱光芒,在现实冰冷的铁壁前,瞬间黯淡熄灭。她所有的“喜欢”、“擅长”,在“出路”、“帮衬”、“责任”这些沉甸甸的字眼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合时宜。

她没有再争辩。沉默地,在分科意向表上,在“文科”旁边那个小小的方框里,画上了一个沉重的、代表放弃的“×”。然后,在“理科”的方框里,用尽全身力气,打上了一个仿佛要刻进纸背的“√”。

于是,便有了公告栏前这场始料未及的轩然大波。

就在那份引起轩然大波的转科申请表提交后的前一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文科班办公室染上一层温暖的橘色。其他老师都已陆续离开,只有班主任张继还坐在他的办公桌后,桌上摊开的正是李念恩那份写着“理科”的申请表。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摁灭了好几个烟头。

“报告。” 李念恩站在办公室门口,声音很轻。她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校服衣角。

“念恩来了?进来,把门带上。” 张老师抬起头,脸上惯常的温和笑容被一种罕见的凝重取代。他指了指桌前的椅子,“坐。”

李念恩依言坐下,身体有些僵硬。她能感觉到张老师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没有责备,却充满了深沉的惋惜和探究。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滴滴答答地走着,每一声都敲在她的心上。

“念恩,” 张老师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拿起那份申请表,“这份申请,我看了很多遍。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你的文科天赋,尤其是语文和写作,是老师们都公认的顶尖。你上次那篇关于《红楼梦》人物命运的议论文,观点之深刻、文笔之老练,连省里的专家都赞不绝口。这样的才华,在文科道路上,考上一流大学,前途不可限量。我们一中是有点重理轻文的风气,但那不该是你的枷锁啊!”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加恳切和锐利:“是不是家里……或者遇到了什么难处?有什么困难,跟老师说。老师可以帮你想想办法,或者跟学校反映一下情况?别一个人扛着,念恩。”

“难处”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中了李念恩。叔叔那不容置疑的话语、奶奶含泪的眼睛、以及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出路”,瞬间在她脑海中翻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酸涩得发疼。她很想倾诉,很想告诉眼前这位一直欣赏她、鼓励她的老师,她不是不爱文科,不是不想走这条路,她是没有选择!她背负着奶奶的晚年,背负着叔叔婶婶的“恩情”和期望,她不能任性,不能只考虑“喜欢”。

然而,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强烈的自尊心将她紧紧包裹。她无法忍受在老师面前暴露家庭的窘迫,更无法忍受自己那份被视为骄傲的文科才华,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无用”。她害怕看到老师眼中可能出现的同情,那比轻视更让她难以承受。

她只是更用力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抑制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办公室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只有她压抑而细微的呼吸声,以及张老师一声沉重的叹息。

良久,她才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平静:“老师……我……我想试试理科。”

她没有说“喜欢”,没有说“擅长”,只是说“想试试”。这苍白的辩解,连她自己都觉得无力。

张老师看着她苍白倔强的侧脸,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死死掐住掌心的手,什么都明白了。这个他视作得意门生、有着一颗敏感骄傲灵魂的孩子,心里压着无法言说的重担。他太了解李念恩的性格了,她此刻的沉默,比任何哭诉都更清晰地表达着她的挣扎和无奈。她选择了独自承担,用近乎自毁的方式,去回应那份来自家庭的压力。

“唉……” 张老师又是一声长叹,充满了无力感。他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知道,再多的话也无法改变眼前这个倔强孩子的决定了。他尊重她,却也痛惜无比。

“念恩,”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长辈的无奈和最后的叮嘱,“既然你决定了,老师……尊重你的选择。但是,你要记住,无论你在哪个班,老师都相信你的能力。理科这条路不好走,会很苦,如果……如果实在扛不住了,或者改变了主意,随时来找我!文科的大门,永远为你留着。你的才华,不应该被埋没。”

他把“埋没”两个字说得很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似乎想在她心里留下一个印记。

李念恩的鼻尖酸涩得厉害,她猛地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谢谢……谢谢张老师。” 她不敢抬头,怕一抬头,所有的伪装都会崩塌。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拉开门冲出了办公室。

走廊里空无一人,夕阳的光线将她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着气,刚才在办公室里死死压抑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抬手用力擦去,指尖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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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嘉平初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