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会团建聚会尾声的喧闹，在学期末特有的松散氛围里发酵。加入院学生会已近半年，最初的拘谨早已被无数次例会、活动和赶稿的日夜磨平。此刻，活动室桌椅随意挪动，零食包装散落，空气中弥漫着期末考后特有的疲惫与轻松交织的气息。大家三三两两聚着说笑，彼此间那份经过时间打磨的熟稔感，让空气都显得松弛了几分。
正是这份松弛，才让那个号称能“快速打破距离感”的真心话大冒险提议，在尾声时被重新翻了出来，并迅速点燃了最后的热情。李念恩已经不记得是谁最先起哄，只看到自己随手摸到的几张扑克牌当中，那枚小小的红桃“A”，像一枚滚烫的烙印，猝不及防地烫在指尖。
“我是大王！谁是最小的“A”，我可要看人下菜碟啊。”
季圆圆得意洋洋的摇晃着手中的扑克牌，调笑着活跃气氛，她是院学生会宣传部的部长，李念恩的“直属上司”。此刻那带笑的眼睛扫视全场，带着几分狡黠的掌控感。
空气里漂浮着善意的哄笑和看热闹的兴奋。李念恩感到脸颊开始升温。一年的相处，大家确实熟悉了，但这熟悉也意味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更容易被捕捉、被放大。
“是我。”她举起手，声音不大。她的指尖微微蜷缩，试图藏起那张暴露她窘境的“A”。她能感觉到好几道熟悉的目光带着笑意和好奇聚焦过来。
季圆圆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她，笑容更深了：“是恩恩啊！” 她的语气带着善意的促狭，目光却状似无意地、又极其刻意地瞟了一眼坐在斜对面沙发上的赵清廷——那位温和有礼、能力出众、一直是季圆圆心中“绝配”人选的学生会主席。赵清廷正含笑看着这边，姿态放松，带着学长式的包容。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恩恩，选个刺激点的！”季圆圆的声音带着鼓动，意图昭然若揭。她巴不得李念恩选大冒险，好顺理成章地制造点“机会”。
李念恩的心沉了沉。季圆圆想撮合她和赵清廷的心思，在这半年里已经表现得相当明显。赵清廷很好，无可挑剔，但那种感觉……始终隔着一层。大冒险？在季圆圆的主导下，谁知道会是什么让她和赵清廷都尴尬的指令？她不想在众目睽睽下被迫靠近一个自己并无心动的人。
“真心话。”李念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平静。她选择直面问题，至少，真心话的答案，只在她自己口中。
季圆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立刻又被熊熊的八卦之火取代：“好！那就……真心话！”她清了清嗓子，环视一周，用一种带别有用心的期待的腔调问道：“我们亲爱的李念恩同学，上大学这半年来……”她故意顿了顿，目光再次飞快地掠过赵清廷，然后紧紧锁住李念恩，“有没有对哪个男生，产生过那么一点点……特殊的好感呀？”
“哦~~~” 起哄声瞬间高亢起来，夹杂着拍桌子和口哨声。所有人都看向李念恩，连赵清廷也带着温和的笑意，专注地看向她。
李念恩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脸颊滚烫，耳根发麻。她能感觉到季圆圆热切的期待——期待她说出赵清廷的名字，或者至少是一个模糊的、指向性明确的答案。她垂眸看着桌上那张刺眼的红桃A，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牌面粗糙的边缘。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的沉默被周围的起哄声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她抬起头，目光没有看向赵清廷，也没有看向季圆圆，而是虚虚地落在桌面上某个点，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抽离的、近乎陈述事实般的平静：
“没有，感觉自己好像……喜欢不上其他人了。”
话音刚落，周围立刻爆发出更大声的、带着明显戏谑意味的哄笑和调侃：
“哇！念恩眼光这么高啊！”
“懂了懂了，凡夫俗子入不了眼！”
“赵主席，听到没？念恩说喜欢不上‘其他人’了哦！” 有人甚至故意拉长了调子，意有所指地看向赵清廷。
赵清廷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示意大家别闹。季圆圆也笑了，但笑容里明显带着一丝“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开窍”的惋惜和不解。
李念恩安静地坐在喧闹的中心，脸上维持着一个淡淡的、有些疏离的笑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静的话语下，翻涌着怎样汹涌的暗流。
事实上，只有我知道。
她在心底无声地补充，像对着一个深埋的秘密低语。
我的心，后来一直很安静。
安静得像一片深秋的湖泊，不起波澜，只映照着流云和过往飞鸟掠过的影子。赵清廷很好，其他人也很好，但那片湖，早已失去了为谁再掀起惊涛骇浪的能力。这份寂静，是告别，也是她独自守护的、关于青春最盛大心碎的墓志铭。
周遭的喧闹还在继续，真心话的游戏轮到了下一个人。李念恩悄悄收起了那张红桃A，指尖冰凉。
团建终于在喧闹的余烬中落下帷幕。人群裹挟着残留的热闹气息，三三两两地涌向门外。李念恩正低头整理围巾，试图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件厚实的白色羽绒服里，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念恩，雪好像下大了，一起走吧？我顺路送你回宿舍。” 赵清廷站在她身侧，笑容一如既往地妥帖，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肩头，映着几片刚沾上的雪花。
季圆圆在不远处投来一个鼓励又略带焦急的眼神，几乎要替她点头。
李念恩抬起眼，对上赵清廷清澈的目光。他人真的很好，平和、舒适，却……始终无法点燃她心底那簇早已熄灭的火焰。那份她曾倾尽所有孤勇燃起的火焰，只属于那个名字，那个身影。
她弯起嘴角，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谢谢学长，不用麻烦了。我……想自己走一走，看看雪。” 她指了指窗外，夜色里，雪花正被路灯的光晕染成一片片飞舞的金屑。“而且，很近的。”
赵清廷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随即被良好的涵养覆盖，他理解地点点头，笑容依旧温和：“那好，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他没有再坚持，那份被婉拒的体贴反而更显风度。
“嗯，学长再见。” 李念恩微微颔首，不再看季圆圆那边投来的“恨铁不成钢”的目光，转身推开了活动室厚重的门。
冷冽的空气裹挟着细碎的雪花，瞬间扑面而来。
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将羽绒服的帽子兜头罩上，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世界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方才室内的喧嚣、季圆圆的撮合、赵清廷的邀约、以及真心话后那些戏谑的哄笑……都被这漫天飞舞的、无声的雪幕温柔地隔绝在外。
校园小径的路灯在雪夜里散发着朦胧的光晕，将光秃秃的枝桠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脚下的积雪发出轻微而松软的“咯吱”声，是她世界里唯一的回响。白色的羽绒服几乎要融进这片素净的天地里，她像一个移动的小小雪人，缓慢地前行，贪恋着这份独处的宁静。
就在她微微仰头，感受着冰凉雪花落在睫毛上瞬间融化的微痒时，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前方不远处通往实验楼的那条岔路口。
脚步，毫无预兆地顿住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在下一秒被狠狠抛向高空，在冰冷的胸腔里疯狂地、失重般地冲撞。
路灯昏黄的光晕下，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正从实验楼的门廊里走出来。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长款大衣，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却偏偏被灯光勾勒出清晰而冷峻的轮廓。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手机屏幕，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遮住了部分眉眼。
是杨行律。
他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毫无征兆地闯入了她的视野。像一颗沉默的陨石，骤然坠落在她那片刚刚宣告沉寂的心湖冰面上。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周遭的雪落无声，万籁俱寂。李念恩僵在原地，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羽绒服下的身体瞬间绷紧，指尖在厚厚的手套里蜷缩起来，刚才还贪恋的宁静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窒息的、铺天盖地的汹涌。
他并没有看到她。他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似乎准备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李念恩的视线贪婪地、却又带着巨大的恐慌，牢牢锁在那个身影上。半年了？还是更久？自从高中毕业，她刻意回避了所有可能得知他消息的渠道。她以为那份悸动早已随着时间渐渐泯灭。
可此刻，仅仅是这样一个隔着飘雪、隔着十几米距离的、模糊的侧影，就轻而易举地粉碎了她用整整一个学期、甚至更长时间筑起的、关于“心如止水”的所有自欺欺人的谎言。
雪花无声地落在她的帽檐，也落在他深色大衣的肩线。他收起手机，似乎要迈步离开了。
李念恩猛地低下头，像一只受惊的鸵鸟，几乎是本能地、慌乱地转身，朝着与杨行律方向完全相反的、通往宿舍的小径，加快脚步，近乎逃窜般地融入了更深的雪幕之中。白色的羽绒服在路灯下划出一道仓皇的轨迹。
身后，那个深色的身影似乎并未察觉这短暂的交汇，也未曾留意那个消失在雪夜里、裹得像只小雪球的背影。他兀自走入风雪，留下两行清晰的、逐渐被新雪覆盖的脚印。
宿舍里暖气开得很足，隔绝了窗外的风雪。李念恩脱下厚重的白色羽绒服，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雪夜的寒气，以及……某种更深邃的、挥之不去的战栗感。室友们还没回来，小小的空间里只有她自己尚未平息的心跳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的最底层。指尖触碰到一个熟悉的、带着磨砂质感的硬壳封面——那是她的日记本，一本深蓝色的缎面笔记本。从高中起，这个习惯就被保留了下来，像一种仪式，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安放隐秘心事的角落。
她抽出本子，翻开。新的一页空白得刺眼。笔尖悬停在上方。写什么？写今晚混乱的心跳？写那个猝不及防撞入视野的、深色大衣的身影？写那片被瞬间撕裂的、关于心如止水的自欺欺人的谎言？
笔尖落下，却只留下几个凌乱而无意义的墨点。一股熟悉的酸涩堵在喉咙口。她下意识地往前翻了几页，掠过大学后那些记录着平淡日常和偶尔迷茫的篇章，指尖最终停留在一页纸张边缘微微卷起、字迹似乎比其他页更显凌乱甚至带着一点洇开痕迹的地方——那是高中最后几篇日记中的一页。
只看了一眼那模糊的字迹和日期，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带着尖锐棱角的绝望和无助，即使隔着岁月，依然能透过纸张刺穿过来。那是她亲手埋葬的、关于那份暗恋最惨烈的结局，一个她再也不愿触碰的、名为“结束”的伤疤。她猛地合上日记本，将它塞回抽屉最深处，用力关上。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脸埋进微凉的掌心，希望以此冷静暂时覆盖眼前这汹涌得令她窒息的情绪。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向了更久远的、那个空气里还弥漫着新书油墨和夏日燥热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