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的水泥板被太阳晒得滚烫,已经有20年年龄的瓷砖也开始脱落。
李国荣在东屋独自流泪,她的老公叶凡在西屋放着小说,声音大的像是苍蝇一样嗡嗡嗡的在屋子里面响,这个男人难道感受不到她的痛苦吗?
李国荣怒火上涌,闯到西屋,夺过叶凡的手机,只听见“啪”一声,手机四分五裂躺在瓷砖上,那扰人的嗡嗡声也终于停止。
她的眼睛布满血丝,大声喊道:“早上王强骂我,你就躲在我的身后一句话都不敢说,你还是个男人吗?你有种吗?我差点忘了,你就是个性无能,你本来就没种。”
叶凡麻木地看着地下的手机,没有勇气与她对视。
这番作态,好像她欺负了他,心头的怒火跟此刻的太阳一样,恨不得将一切杀死,“你装作这副受委屈的狗x样给谁看,tmd 倒了八辈子霉嫁给你,嫁给一条狗,起码会汪汪叫。”
叶凡抬起头,他的脸色涨红,喉头来回滚动,似有千言万语,不知道何处开口。
“跟你生了个闺女,也跟你一个性子,放不出来一个屁。”
“够了,”男人打破沉默,站了起来,低声吼道:“这是我的家给我滚出去。”
李国荣霎时间眼中布满泪水,泪水大颗大颗滴下,“你叫我滚,这家里的一砖一瓦,都是我挣的。”
叶凡胸口剧烈起伏,眼前发黑,“宅基地是我的,房产证上写的也是我的名,你给我滚。”
李国荣伸出手指怒指着叶凡,“这是你说的,以后别来请我回家。到时候你给我跪下我也不回来。”
李国荣转身回了东屋,拿着手机就离开,只听见门碰的一大声,这个农村小院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在通往市里的公交上,李国荣给女儿发了好几个60s的语音,但是没有人回话,像他爸一样冷漠自私,这个女儿真是白养了,她的泪水扑簌簌流下,可是大巴上没有一个人关心她。
她又想起初恋的微信,看着初恋自己挣钱在村里建成的二层小楼,如果能回到过去就好了,她在坚持一下,在等几年,而不是在25岁他人嫌弃的目光下嫁给别人。
到了女儿的住所,客厅不大,但是很整洁,女儿的脸色苍白,没有个笑模样,她的满腔怒火终于有了发泄的渠道,“你爸在我被别人欺负的时候,连个屁都不敢放,还让我滚出他家。”
女儿只是沉默,跟他的父亲一样,以前在村里壮实的身体不知何时在裙子里面空荡荡的,像是一个游魂,她握住李国荣的手,什么也没说,似乎离她的妈妈很远。
李国荣没有注意,说道:“这些年都是我辛辛苦苦地挣钱,你不是不知道你爸,在得了高血压之后就不行了,我一个人守活寡养着你还养着他。”
女儿张开嘴又闭上。
看到这个模样,让李国荣想起叶凡,大声吼道:“在你心里,我这个当妈的就是比不上当爸爸是吗?”这声怒吼让整个小区楼道的灯都亮起来。
女儿只是平静地问:“妈,那你想怎么样?”她透彻无比的眼中,倒映着李国荣的影子,头发散乱布满皱纹皮肤黝黑个子矮小,眼前的女儿自从村里走出去之后,仅仅4年,就又白又高,脸上冷漠的神情,就像是高高在上的城里人。
啪得一声,李国荣粗糙的手带着强劲的风,打在她的女儿脸上,她的女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漠自私,以前每次母女交心时候,她诉说自己的童年诉说着老公的不是,女儿都会拥抱她安抚她。
女儿的长发盖住她的神情,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凝滞住,有着不可说的力量在女儿身上凝聚,终于女儿抬起头。
脸上仍然是冷漠的表情,平静地开口,“之前你说你想离婚,我支持你,你想找第二春,我也支持,你还想怎么样?”
女儿的语言像是带着魔鬼的力量,让她把所有的心里话都吐出来,“我想要怎样?我想要没有生过你,想要没有嫁给过你爸,我想要回到我年轻的时候,我想嫁给我的初恋,我想要我爸没有那么早死。”
女儿半垂着眼,这时候她才发现女儿长年带着的眼镜没有了,整个人像是要随风而去,女儿轻笑一声,“如你所愿。”
室内涌起剧烈的风,将窗帘吹得刷刷作响,女儿的手在她的胸口点三下,抬起冷漠至极的眼瞳,像是年少时她在山上看见的星空。
1985年,蒙山脚下,李国荣干瘦的脸上布满汗水,她猛得睁开眼,周围的空气满是水分的味道,昏暗的屋子,她睡在木板床上,上面只有木板,没有被子,也没有垫子。
房子的主体结构大多都是木材,带着自然的香气,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布满茧子直接宽大,但是白皙,她又摸向自己的脸,没有一丝皱纹,带着重川女子天生的滑嫩。
“幺妹儿,快起喽,今天赶场喽。”
李国荣跑出屋子,青草地上,她再次看见了妈妈,妈妈有着乌黑的右边侧边在左肩,正满脸温柔喂弟弟,妈妈在她的记忆里早已变得模糊,只记得她满头的白发,佝偻的腰,固执地拄着拐杖仍要上山打猪草喂猪。
山里清风吹过,打碎李国荣的恍惚,“妈妈。”她呢喃着,极碎极轻,鼻子像是被什么堵塞住,泪水从眼角流下,如果是梦,那她希望能晚一点醒。
大姐李国兰跑过来,有些心疼地擦去李国荣眼角的眼泪,小声地说:“荣儿,你别怪妈,家里本来就没有多米,弟弟还小,只能供着弟弟吃。”她以为李国荣的眼泪是因为前一天妹妹想吃大米饭,妈妈没有给心里还在计较。
李国荣仔细端详眼前的大姐,眼睛明亮,手指健全,眼中都是对未来的期待,她摇摇头,然后扑到母亲身上,“妈~妈 ~”感受妈妈身上传来的温暖,她又有妈妈了,她又有可以依靠的人。
吴翠花关心地看着幺女儿,昨天因为没有吃到米饭,大闹一场,闹绝食,可是家中的米确实是不多,只能供幺儿吃,她从怀中拿出蓝色的布,展开布,数出2毛钱,“今天赶场的时候,去买一碗米豆腐吃吧,别再置气了。”
李国荣有些害羞地接过钱,紧紧盯着吴翠花,似乎怎么也看不够。
李国兰拽着她赶紧去赶场,今天要卖挖出来的笋,还要买针头巴脑,国荣本来就起晚,可没有时间浪费。
李国荣攥着钱有些回不过神,手上姐姐攥着自己的手有些刺疼,这是真的回到过去?还是梦境,那她希望这场梦永远不要醒。
赶场赶场,她的脸色忽然变白,她颤抖着问:“今天是几号?”
李国兰说:“逢五,今天是赶场日。”
李国荣尖利喊道:“是几月几号?”
李国兰躲了一下,小妹真是越来越疯,“7月25,快走吧,还有1小时的路程,米豆腐卖完就没有的吃了。”
7月25日,大米饭,赶场,米豆腐,这几个血红的关键词印在她的脑海,她想起来,是那天,今天是爸爸上山替她打猪草,不小心摔下来离世的日子。
她挣脱大姐的手,疯牛一样狂奔。
李国兰在后面大喊:“你去哪里?我去赶场不等你了呀!”李国兰看着小妹风一样的背影,想去追,脚步又停下来,只能独自背着箩筐去集市,小妹真是越来越疯了。
李国荣用她麻秆一样的腿跑山,她记忆中的蒙山,从山脚上铺着沥青路,中间段的山是水泥铺设的,每1km就有一个商店或者民宿,山道可以同时容纳两辆车通过,来来往往都是车,上面的山路被石块一块儿一块儿垒好。
但是此时的山上漫山遍野的都是植树,古树的树根彼此交错拦在路上,路上全是黄泥和青草,阻挡着人类对青山的探索。
“嗯。”一声闷哼,她五尺投地摔在地上,她的布鞋甩飞出去,她顾不上捡起鞋子,疯狂往深山跑,她第一次如此恨这座山,恨家乡的空气,潮湿的空气让她呼吸不畅,崎岖的山路让她无法迅捷地奔跑。
“爸爸,你在哪?”她大声喊着,像是把这么多年的委屈都喊出来。
她停下来,强迫让她已经许久不动的脑子运转,记忆慢慢回笼,她的眼中闪出光亮,李国荣扒开有一人高的青草,终于找到已经快要消失的小路,那是离泉水最近的路。
她扒着树木的根系,脚往上蹬,脸被憋着通红,终于爬上2米的高坡,她趟在溪水中,溪水带走她的另外一只鞋子。
溪流中有着一丝红色,这让她全身发冷,整个腿变得麻痹,远远得在山壁下面好像有人躺着那里,她不敢向前,要是大哥二哥妈妈在身边多好。
冷冰冰的溪水拍打着她的小腿,嘲笑她的懦弱,她狠狠掐了自己手臂内侧,“嘶~”好疼呀,她忍不住出声,一恍惚她想起她拧女儿胳膊时,女儿只是微微皱眉。
终于她的血液往腿上涌动,向前奔跑,真的是爸,他倒在溪水里,脑袋被石头磕破,血液一丝丝向着溪水里面流去,背篓里面的猪草撒满地。
李国荣颤颤巍巍地将手放在爸爸的鼻子下,长舒一口气,还有气,从身上撕下干净的布条紧紧地扎在爸爸的头上,但是血立刻将布条染红。
她环顾四周,挖出紫红色的草,用干净的石头捣烂,敷在爸爸的头上,终于不再流血,在用干净的布条包起。
“爸,醒醒,爸。”
她试图呼唤,但是哪有回应,她一只手放在李强国的腋下,想要把他扶起,但是她现在的力量远远不够。
怎么办?如果下山叫家人,根本来不及,要是有野兽过来爸爸就危险了,她的泪水又一次流下,似乎有什么反光闪到她的眼睛。
是砍刀,背篓的砍刀让她有个想法,她开始砍竹子,用背篓里面的麻绳系成竹筏,将父亲挪到上面捆好,拉着竹筏往下快走,她的汗如雨下,潮湿的空气更显的黏腻,“救命。”
李国荣边走边大呼,希望走人能帮帮忙。
可惜天空不作美,重川总是那么多雨,细细的毛毛雨下,山中的植物受着这场雨的滋润,更加舒展。
却像针一样刺着她的心,她摸摸爸爸的手开始变凉,她只能咬牙坚持往山下走,“救命呀救命呀。”她声嘶力竭喊着。
可是细雨夹杂着雾气让一切都看不清楚,天地好像只剩下她和爸爸2个人。
她感觉好冷,力气也开始衰竭,眼前一阵阵发昏,从昨天晚上跟家里闹矛盾到现在她就开始什么都没吃。
她嘶哑着发出呼喊:“救命呀救命呀,谁来救救我。”
绝望的呼喊回响在整个蒙山。
“哞~~~”一声牛叫让李国荣回过神。
她拉着竹筏快速往山下跑着,前面有牛车,她爸爸有救了,她的人生可以重来,大姐不会为让大哥二哥结婚草草嫁给一个精神病,早早离婚,她也可以等待初恋当兵回来娶她。
身穿蓑衣的人驾着牛车急匆匆地赶来,发现竹筏上的伤员,赶紧把李强国放在牛车上,李国荣紧紧抱在怀中,不让爸爸体温流失。
李国荣已经精疲力尽,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