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深夜,那熟悉的震动再次从头顶的通风口传来,轻微,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节律。
三下。
林昭的呼吸瞬间屏住,仿佛与这片钢铁牢笼的死寂融为一体。
她仰躺在冰冷的金属床上,眼眸在黑暗中锐利如鹰,倒映着天花板上唯一一颗微弱的监控红点——那红光像一颗悬浮的血珠,无声地滴落着时间的倒计时。
耳中是死一般的静,唯有远处制冷系统低沉的嗡鸣,如地底巨兽的呼吸,规律而压抑。
金属床的寒意透过囚服渗入脊背,指尖触到床板边缘时,能感受到细微的锈蚀颗粒在皮肤上刮擦,粗糙而真实。
片刻后,一张卷成细筒的纸张被悄无声息地从通风口缝隙中塞入,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胸口,像一片羽毛坠落,却激起心湖千层涟漪。
没有署名。
依旧是那片空白,但纸张卷起的边缘,残留着一道在黑暗中几乎无法察觉的极淡荧光——如同夏夜草丛中一闪而过的萤火,稍纵即逝。
林昭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触感与她从顾淮书中获得的那片书签完全一致:微涩的纤维纹理,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香气味。
是顾淮。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纸卷展开。
借着监控器投下的微光,一张手绘的地图在她眼前铺开。
线条潦草而精准,赫然是这座地下监狱B区冷却管道的详细结构图,上面用微小的符号标注了几个关键的维修节点,以及——守卫的换岗时间。
一个精确到秒的时间点被圈了出来:凌晨03:17至03:22。
林昭瞳孔微缩。
这是B区主制冷系统每日重启的固定周期,巨大的能量波动会造成长达五分钟的局部监控盲区和物理感知延迟。
这是一个完美的窗口,一个由钢铁与程序构筑的庞大机器上,一闪而逝的致命漏洞。
她的心跳沉稳而有力,每一次搏动都像钟摆敲击在神经上,大脑已经如一台精密的计算机般飞速运转,一条惊心动魄的潜行路线在脑海中瞬间成型。
地图上的每一个转角,每一个阀门,都化作了她计划中的一步。
她将地图凑近唇边,用体温将其微微濡湿,舌尖尝到纸张的苦涩与墨水的微咸,然后小心翼翼地撕成碎片,吞入腹中。
在这座连一粒尘埃都会被分析的监狱里,这是最安全的处理方式。
证据,只能存在于她的脑海里。
接下来,是工具。
林昭翻身下床,动作轻柔得像一只夜行的猫,脚掌贴地无声,只在落地时传来一丝凉意从足心窜上脊椎。
她从床板下摸出那支早已被拆解得只剩核心部件的激光蚀刻笔——金属外壳已被磨得发亮,握在手中带着熟悉的重量与温度。
这是原身作为高级研究员时期的遗物,也是她在这里唯一的资产。
笔尖的微型激光发射器虽然能量微弱,但足够用来切割和焊接。
她将蚀刻笔的核心电路与从床架涂层刮下的导电粉末连接,粉末在指尖碾碎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砂纸轻磨骨骼。
她又抽出囚服纤维中最坚韧的一根金属丝,拉直时发出清脆的“铮”响,作为天线接入电路。
她的手指灵巧得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手术,汗珠从额角滑落,沿着太阳穴蜿蜒而下,滴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蒸发,只留下一圈淡淡的湿痕与一丝微不可闻的“嗤”声。
十分钟后,一个只有拇指大小、造型粗糙的微型脉冲干扰器在她掌心成型。
理论上,它可以在启动的瞬间,释放出一股高频脉冲,瘫痪纳米感知墙局部区域的感应长达一秒钟。
一秒钟,对于她来说,足够了。
但她需要一次验证,一次对人心的验证。
林昭深吸一口气,走到牢房的纳米感知墙边。
她假装不经意地伸了个懒腰,指尖上藏着的蚀刻笔零件在墙面上飞快地划过,留下一道极其细微、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观的划痕——指甲划过金属的触感带着轻微的阻力,耳边仿佛响起一声极低的“滋”音,如同毒蛇吐信。
这是绝对的违规行为。
纳米感知墙的任何物理损伤都会立刻触发最高级别的警报。
她静静地等待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跳动都震得耳膜发麻。
走廊外传来规律的脚步声,是负责夜间巡逻的祁九。
那脚步声在她的牢房门口,出现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停顿,仅仅持续了半秒——皮靴与地面摩擦的节奏中断了一瞬,像心跳漏了一拍。
林……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警报没有响起。
祁九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平稳地远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赌对了。
林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湿热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一缕白雾,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祁九,这个看似冷漠的Alpha守卫,确实在默许着某种“异常”的发生。
他或许有自己的目的,但在此刻,他是她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淬炼着她的神经。
凌晨三点十六分五十九秒。
林昭贴近通风口下方的墙壁,将微型干扰器紧紧按在上面——掌心能感受到金属墙面的冰冷与微微的震动,如同巨兽的脉搏。
她闭上眼睛,在心中默数。
“三,二,一!”
她猛地按下启动开关,一股微弱的电流从指尖传来,如同蚂蚁爬过神经。
与此同时,墙面上一片巴掌大的区域,所有肉眼不可见的纳米感应器瞬间闪过一片0.8秒的信号盲区!
就是现在!
林昭另一只手如同闪电般探出,用早已磨尖的床架铁片卡住通风口挡板的螺丝,手腕爆发性地一拧!
伴随着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咔哒”声,最后一颗螺丝应声松动。
她迅速撬开挡板,将身体缩小到极限,灵巧地钻了进去。
在她身后,挡板被轻轻合上,干扰器完成了它的使命,化作一堆无用的零件。
冰冷、狭窄的管道内充斥着金属和灰尘的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锈蚀的铁屑。
内壁粗糙,指尖划过时能感受到层层叠叠的刮痕与凹凸——那是无数前人挣扎的印记。
手臂和大腿在爬行中不断摩擦内壁,皮肤被磨破,血珠渗出,黏腻地贴在金属上,每移动一寸都带来火辣的痛感。
她停下来,用手指仔细触摸那些刻痕——指尖传来清晰的凹陷,深浅不一,排列无序却又暗藏规律。
她迅速分辨出其中的数字与符号:失败的日期、守卫换岗的间隙、错误的岔路标记……这是一部用血肉写就的逃生史。
在管道的最深处,一个转角的位置,她摸到了一行与其他潦草字迹截然不同的、刻得极深的字。
“莫言没死,他在等钥匙。”
莫言!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林昭脑中属于原身的、那片被药物搅得混乱不堪的记忆。
莫言,A级研究员,“昭计划”的后勤主管,一个温和而严谨的Beta。
官方记录里,他因为“泄露基地核心数据”,在一场实验室“意外”中身亡,尸骨无存。
原来,他没有死。
而“钥匙”……林昭的呼吸一滞。
她想起了自己被捕前,导师交给她的那枚加密芯片,以及那句嘱托:“记住,你就是钥匙。”
原来如此。这一切,从一开始就不是偶然。
她强忍着内心的波澜,继续向前。
当地图指示的终点临近,通风管道的温度骤然升高,一股陈旧的机油与臭氧混合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她从一个隐蔽的维修口落下,双脚触地时传来地面微弱的震颤,头顶的灰尘簌簌落下,落在脖颈上,带着久未流动的死寂气息。
主控室里,巨大的老旧服务器寂静无声,只有几排指示灯在幽幽闪烁,红绿交错,如同垂死生物的呼吸。
在主控终端前,一个佝偻的背影正专注地调试着什么。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维修工服,头发花白,身形消瘦。
是莫言。
林昭落地的瞬间,那人仿佛受惊的野兽,猛地转过身,手中紧握着一根闪烁着蓝色电弧的电击棍,电流“滋啦”作响,照亮了他布满皱纹的脸。
声音沙哑而警惕:“谁?!”
黑暗中,林昭没有说话。
她缓缓抬起右手,在胸前做出了一个复杂而独特的手势。
这是当年“昭计划”核心成员之间才懂的密令手势,代表着最高信任级别。
然后,她用属于这具身体原主的声音,清晰地说道:“林昭。你等的钥匙,回来了。”
电击棍上的电弧“滋啦”一声熄灭了。
莫言浑身剧震,那双因常年不见天日而显得灰败的瞳孔,在瞬间剧烈收缩。
他死死地盯着林昭,嘴唇哆嗦着,手中的武器“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们……他们说你疯了……被洗掉了所有记忆,成了一个废人……”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激动,“可你……你真的来了!”
但林昭很快压制住内心的震动,因为她知道时间紧迫。
她言简意赅:“数据。”
莫言重重地点头,他擦去眼角的泪水,转身在终端上飞快地操作起来。
他打开了一个隐藏在层层防火墙之下的数据库,随着他的指令输入,一个血淋淋的计划核心,第一次完整地展现在林昭面前。
“胎狱工程”。
屏幕上,一行行冰冷的数据触目惊心:胚胎基因定向编辑模板、高强度信息素压制方案、服从性神经回路植入技术细节……以及,一份长长的名单。
首批三百二十七名“完美Omega”名单。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她们的基因特征、家庭背景,以及……预定的“配对”Alpha。
她们像被精心挑选的牲畜,从孕育之初,命运就已被彻底改写。
林昭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
她的目光飞速扫过屏幕,将这一切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
她拿出随身的微型数据卡,以最快的速度开始拷贝。
进度条在飞速前进。百分之五十……七十……九十……
就在数据拷贝完成的瞬间,尖锐刺耳的警报声猛地划破了整个地下基地的死寂!
“警报!A级权限启动!主脑数据库被非法访问!重复!主脑数据库被非法访问!”
莫言脸色煞白:“是陆沉舟!他察觉了!清剿小队最多三分钟就会到!”
他猛地推开旁边一个伪装成墙壁的暗门,里面是一条更狭窄的密道,潮湿的霉味夹杂着铁锈气息扑面而来。
他将林昭用力推了进去:“快走!我女儿……我的女儿就在生育中心的新生儿名单上!求你……求你别让她们再被改写!”
林昭回头,看着这个为了信念和亲情在黑暗中蛰伏了数年的男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刚刚拷贝完成的数据卡一分为二。
她将其中一半塞进莫言的鞋底:“你走东线,那里动静大,能引开大部分追兵。活下去,去见你的女儿。”
另一一半,她紧紧攥在手心,目光决然。
“这一半,我亲自送到光里去。”
她说完,转身决然地冲向另一条通往未知深处的管道。
身后,传来莫言最后的怒吼,紧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轰然响起!
整个地下三层剧烈地摇晃,灼热的气浪从背后席卷而来,灼烧着她的后颈。
头顶的碎石簌簌落下,砸在肩头,发出沉闷的“咚”声。
林昭的眼眶滚烫,但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她强忍着悲痛,在黑暗中疯狂疾行。
爆炸的冲击波让管道嗡嗡作响,如同巨兽的哀嚎。
就在这时,她藏在耳蜗里的微型接收器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电流声。
一段经过多重加密的音频被强制接入。
是顾淮的声音,低沉而急促,仿佛贴着她的耳膜在说话:
“西三出口被封锁,北线管道有热感应埋伏。别去!立刻转向,走中央主排水管,我给你开十分钟的最高排放权限。那里又脏又臭,但现在,那里是唯一的生路。”
林昭的脚步没有停下,甚至没有改变奔跑的节奏,只是在下一个岔路口,毫不犹豫地拐向了中央排水管的方向。
她的脸上没有逃亡的恐惧,反而掠过一抹冰冷而锋利的讥笑。
陆沉舟,顾淮……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仓皇逃命。
他们却不知道,就在她于这黑暗的地下管道中奔行的每一秒,那枚被她体温捂热的数据卡,正通过她身上携带的、由“夜航者”组织植入的亚空间信号发射器,将“胎狱工程”的罪证,一帧一帧,一个字节一个字节地,跨越物理的阻隔,传回遍布全球的秘密节点。
屏幕上的倒计时,还剩四十五小时。
这场名为“越狱”的行动,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逃跑。
而是为了审判。
胎狱的门,已经开始崩裂。
而她,正迎着那扑面而来的、混合着污泥与腐臭气息的狂风,冲向那唯一的出口,冲向地面之上,那座早已被废弃的能源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