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亮得格外早。阳光明晃晃的,带着初夏特有的、灼人的热度,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没有一丝风,闷得像蒸笼,蝉鸣声嘶力竭,叫得人心头发慌。
明德高中门口,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家长们或殷切叮嘱,或默默祈祷,眼神里交织着紧张、期盼和掩饰不住的焦虑。空气里弥漫着防晒霜、风油精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
阮星临站在人群边缘,手里捏着透明的文具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头疯狂擂鼓的小鹿。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下,痒痒的。他胡乱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神不受控制地在乌泱泱的人群里搜寻。
“星哥!星哥!”鹤临夏像只灵活的泥鳅,从人缝里挤了过来,顶着一头被汗水打湿的乱毛,脸上是强装的镇定,声音却有点发飘,“卧槽!这阵仗!比模拟考吓人一百倍!我感觉我快尿了!”
阮星临被他咋咋呼呼的声音拉回现实,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闭嘴!能不能说点吉利的!老子刚做好的心理建设!”
“吉利?对对对!”鹤临夏赶紧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文曲星保佑!裴大会长保佑!让我蒙的全对!会的全拿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阮星临懒得理他,目光依旧焦灼地在人群中穿梭。第五考场…第五考场集合点在哪?裴绿茶呢?那家伙在第一考场,离得那么远…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极其精准地握住了他因为紧张而汗湿的手腕!
阮星临猛地回头!
裴松谿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校服(学校统一要求),却熨烫得一丝不苟,袖章闪亮,金丝眼镜在刺目的阳光下反射着冷静的光。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仿佛周围这山呼海啸般的紧张气氛与他无关。
“找什么?”裴松谿的声音低沉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阮星临心头的慌乱。
“没…没什么!”阮星临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裴松谿握得更紧了些。那微凉的触感和不容置疑的力道,像一根定海神针,牢牢地钉住了他飘摇的心绪。
裴松谿的目光扫过他汗湿的额角和微微敞开的衣领(里面的T恤领子不出意料地歪了)。他极其自然地松开握着他手腕的手,转而极其精准地捏住他的校服领口,轻轻往上一提,拉回肩膀位置。动作流畅自然,像演练过千百遍。
“歪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阮星临耳中。
“……”阮星临被他这临考前还不忘“重点关照”仪容风纪的行为搞得哭笑不得,心里的紧张感却莫名被冲淡了不少。他愤愤地嘟囔:“…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个!洁癖精!”
裴松谿没理他。他从自己那个同样透明的、但整洁得不像话的文具袋里,拿出一个独立包装的、印着薄荷叶图案的湿纸巾,撕开,极其自然地塞进阮星临汗湿的手心。
“擦汗。保持手部干燥清爽,避免答题卡污损。”理由充分得像考场规则。
阮星临看着手心那片带着清凉薄荷香的湿巾,又看看裴松谿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心里的最后一丝焦躁也被这细小的举动安抚了。他胡乱擦了擦脸和脖子,冰凉的感觉让他精神一振。
裴松谿的目光又落在他胸前。那条星形项链安静地贴着皮肤,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光,位置……有点偏。
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极其轻柔地触碰到冰凉的金属链,小心地、端端正正地将吊坠摆回锁骨中央。
“歪了。”他低声道,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一种只有两人能懂的郑重。
阮星临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裴松谿专注摆正项链的侧脸,那金丝眼镜后的眸光沉静如海,仿佛将所有的喧嚣和压力都隔绝在外。这个小小的动作,这个熟悉的词,在此刻,成了他唯一的锚点。
“嗯。”阮星临几不可察地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发紧。
“第五考场,在那边。鹤临夏跟你一起。”裴松谿收回手,指向教学楼西侧的一个入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稳,“检查文具,准考证,身份证。答题卡填涂规范,注意时间分配。遇到卡壳,先跳过,保证会做的拿全分。”
他语速不快,条理清晰,像在陈述一份经过精密计算的作战计划。每一个字都沉稳有力,砸进阮星临的耳朵里。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阮星临故意不耐烦地打断他,掩饰着自己被这沉稳气息包裹的安心感。他捏紧了手里的湿巾和文具袋,看向裴松谿,“你呢?第一考场…远着呢…”
“嗯。”裴松谿推了推眼镜,目光平静地迎上阮星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担忧的眼睛,“我这边,没问题。”
简单的五个字,带着裴松谿式的绝对自信。不是安慰,而是陈述事实。
广播里传来刺耳的预备铃声,像催命的号角。
“请各位考生按考场指示,有序进入考场……”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
“走了走了!星哥!快!”鹤临夏一把拉住阮星临的胳膊,急吼吼地就要往西侧入口冲。
阮星临被拽得一个趔趄,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裴松谿。
裴松谿站在原地没动,隔着攒动的人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沉地锁住他,像无形的线。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加油的手势。就一个点头,一个沉静的眼神。
阮星临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头乱撞的小鹿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他也用力地点了下头,转身跟着鹤临夏,汇入了涌向西侧入口的人流。
* * *
第五考场。
空调开得很足,冷气飕飕地吹着,却吹不散空气里弥漫的紧张和油墨味。监考老师严肃地宣读着考场规则,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回荡,像冰冷的法槌敲在每个人心上。
阮星临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位置靠窗。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周围陌生的面孔和监考老师锐利的眼神,把准考证和身份证放在桌角,然后极其郑重地、将那个透明的文具袋放在桌子正中央。里面,铅笔削得尖尖的,黑色签字笔备了两支,橡皮擦是新的,尺子规规矩矩。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能感受到星形项链冰凉的触感。裴绿茶那家伙…现在应该也坐下了吧?第一考场…离得好远…
“星哥…”旁边隔了一条过道的鹤临夏,脸色发白,压低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好像真的想上厕所了…”
“闭嘴!憋着!”阮星临没好气地低吼,声音却也有点发飘。他深吸一口气,学着裴松谿的样子,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检查文具…对,检查文具…他拿起那支黑色签字笔,拧开笔帽,又拧上。动作有点僵硬。
就在这时,监考老师开始分发答题卡和试卷。
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像无数只小虫在啃噬着神经。
阮星临接过试卷和答题卡,冰凉的纸张让他指尖一颤。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题目,先按照裴松谿无数次强调的流程,极其认真地填写姓名、准考证号、座位号。每一个数字都写得工工整整,像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
填完基本信息,他才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试卷的第一页——语文。
熟悉的题型,熟悉的板块。他强迫自己忽略心脏狂跳的声音,从最基础的字音字形开始。笔尖落在答题卡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一开始还有些滞涩,手心微微出汗,但随着注意力集中,思路渐渐清晰起来。默写、文言文……他按照自己最熟悉的节奏推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调的冷风吹得他胳膊有点凉。做到现代文阅读时,一道关于“象征意义”的分析题让他卡了一下。他皱起眉,盯着那几行文字,脑子里瞬间闪过裴松谿给他整理过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答题模板和关键词……
就在他凝神思考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窗外走廊上,有一个极其熟悉的高大身影,正安静地、不疾不徐地走过。
阮星临的心猛地一跳!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下意识地微微侧头看向窗外。
没错!
是裴松谿!
他正从第五考场外的走廊经过!身姿挺拔,步履沉稳,金丝眼镜反射着冷光,手里拿着透明的文具袋,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仿佛只是在课间随意地穿过走廊,而不是在决定命运的高考考场上!
他怎么会在这里?!第一考场明明在东头!他要去厕所?可厕所也不在这边啊?!
就在阮星临惊愕的目光中,裴松谿像是感应到什么,极其自然地侧过头,目光精准地穿过窗户玻璃,落在了阮星临的脸上!
四目相对!
没有停顿,没有言语。裴松谿镜片后的眸光沉静如水,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朝他点了一下头。
那眼神,那点头,和进考场前一模一样!
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荡开了所有的疑虑和卡壳!
阮星临的心跳骤然平复!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安心感瞬间将他包裹!他猛地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那道卡住他的阅读题。脑子里刚才还混沌的思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理清!象征意义?关键词?情感基调?裴绿茶整理的模板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抓起笔,不再犹豫,刷刷刷地在答题卡上写下答案。笔尖流畅,思路清晰。
“呼……”写完最后一个字,阮星临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窗外。走廊上已经空空如也,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他的幻觉。
但他知道,不是幻觉。
那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阮星临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带着点了然,又带着点被妥帖安放的暖意。他不再分心,埋头继续投入接下来的题目。
* * *
下午的数学,是阮星临最怵的硬仗。
拿到试卷,他先快速浏览了一遍。压轴大题果然长得像天书,光是题干就占了大半页。阮星临的心猛地一沉,手心又开始冒汗。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按照裴松谿千叮万嘱的“先易后难”策略,从选择题开始稳扎稳打。前面的基础题还算顺利,但越往后,难度陡增。一道立体几何的空间角计算让他卡了足足五分钟,草稿纸画满了辅助线,还是没算出来。
烦躁和恐慌像藤蔓一样缠上来。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笔,指节发白。额角的汗又冒了出来。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像催命的鼓点。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这道题,准备硬着头皮往后做时,脑海里突然闪过裴松谿的声音,低沉清晰,像就在耳边:
* “空间角,建系是□□。”
* “找不到思路,先建立空间直角坐标系,标点坐标。”
* “向量夹角公式,套用。”
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阮星临猛地抓过草稿纸,不再纠结于眼花缭乱的立体图,而是迅速地在空白处画下坐标轴,按照裴松谿教的方法,一步一步标点、计算……
思路豁然开朗!虽然计算量很大,但路径清晰了!他咬着牙,埋头苦算,终于得出了答案!虽然花了些时间,但拿下了这块硬骨头!
后面的题目依旧磕磕绊绊,但每当心浮气躁、想要放弃的时候,裴松谿那张冷静的脸,那些精准的提醒,甚至他整理的那本字迹工整、条理分明的错题本,就会自动跳出来,像导航仪一样,指引着他绕过陷阱,找到突破口。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心跳的擂鼓声中飞速流逝。当交卷的铃声刺耳地响起时,阮星临刚好写完最后一个数字。他放下笔,感觉像打了一场漫长而疲惫的仗,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他看了一眼那道只做了第一问的压轴题,心里有点遗憾,但更多的是庆幸——该拿的分,他尽力了!
* * *
两天的高考,像一场兵荒马乱的梦。
当最后一门英语的交卷铃声响起时,整个校园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瞬间爆发!欢呼声、尖叫声、书本试卷被抛向空中的哗啦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阮星临随着汹涌的人流挤出第五考场,感觉脚步都是飘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花,耳朵里嗡嗡作响,心里却是一片空茫,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不真实的轻松感交织在一起。
“星哥!星哥!”鹤临夏像颗炮弹一样冲过来,激动得满脸通红,一把抱住阮星临,“解放了!解放了!老子终于活过来了!管他考成啥样!老子要睡他个三天三夜!”
阮星临被他晃得头晕,刚想推开他,目光却越过鹤临夏的肩膀,看到了那个站在教学楼廊柱下的身影。
裴松谿背着那个熟悉的黑色书包,身姿挺拔,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欢呼雀跃,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穿过喧嚣拥挤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阮星临身上。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阮星临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空茫的心绪瞬间被填满。他推开还在喋喋不休的鹤临夏,拨开拥挤的人潮,一步一步,朝着那个身影走去。
周围是沸腾的海洋,是卸下重担的狂欢。但阮星临的眼里,只剩下那个安静等待的身影,像风暴中唯一的灯塔。
他走到裴松谿面前,站定。两人都没说话。
裴松谿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略显疲惫却亮得惊人的眼睛,还有那因为紧张和奋笔疾书而微微敞开的衣领(里面的T恤领子……依旧歪了)。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像过去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极其精准地捏住他的校服领口,轻轻往上一提,拉回肩膀位置。
“歪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尘埃落定后的沙哑。
阮星临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沉静如海、此刻却清晰地映着自己倒影的眼睛。没有问“考得怎么样”,没有激动的话语。就一句熟悉的“歪了”,一个习惯性的动作。
所有的疲惫,所有的紧张,所有的不确定,在这一刻,都被这简单的两个字和这个细微的动作熨平了。
阮星临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如释重负的笑容,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张扬和纯粹的轻松。他抬手,极其自然地、带着点挑衅地,也帮裴松谿正了正他那本就一丝不苟的衣领。
“彼此彼此!”他声音响亮,带着笑意,“裴大会长,你的领子……好像也有点歪?”
裴松谿看着他亮得惊人的眼睛和那久违的、毫无负担的张扬笑容,镜片后的眸光终于漾开一片清晰的暖意,嘴角也向上牵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喧闹散尽的校园里。一个笑容张扬,一个目光沉静温柔。高考的硝烟刚刚散去,而属于他们的、名为“同一所大学”的未来,似乎就在这相视一笑和那句熟悉的“歪了”中,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