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明德高中门口。
空气里还带着未散的晨雾,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像潮水一样涌入校门。几个戴着“风纪”袖标的学生会干事,像门神一样杵在入口两侧,目光如炬地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学生。领头站着的,正是身姿挺拔、一丝不苟的学生会会长,裴松谿。
他穿着熨帖的校服,三分七短发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冷硬。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人群,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审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记录板的边缘,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阮星临顶着他那头标志性的鲻鱼头,踩着点匆匆跑来。远远看到校门口那阵仗,特别是中间那个熟悉又碍眼的身影,心里“咯噔”一下,暗骂一声“倒霉”。他下意识地想低头混过去,但裴松谿的目光已经精准地锁定了他。
“阮星临同学。”裴松谿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人声,带着惯常的清冷。他微微抬手,示意阮星临停下。
阮星临脚步一顿,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稍长的头发,不情不愿地走过去,脸上明晃晃地写着“又来了”。
负责检查发型的干事是个新人,看到阮星临那头明显超标的鲻鱼头,眼睛一亮,像是终于逮到了表现的机会。他拿着尺子,板着脸,就要上前:“同学,你这后发长度明显超过衣领,根据规定…”
“等一下。”裴松谿突然出声,打断了干事的话。
干事一愣,疑惑地看向会长。阮星临也诧异地挑起眉,看向裴松谿,这家伙又想玩什么花样?
裴松谿的目光在阮星临桀骜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旁边刚走过来的、阮星临的班主任赵老师。赵老师是个头发花白、带着厚厚眼镜的中年男人,此刻正推着自行车,显然也是刚到。
“赵老师早。”裴松谿微微颔首,语气礼貌。
“裴会长早。”赵老师推了推眼镜,看着这阵仗,又看看自己班上那个不省心的刺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抓我们班小阮了?”
裴松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一种看似公事公办、实则带着探究的语气问道:“赵老师,关于阮星临同学的仪容仪表,尤其是发型问题,之前已经多次提醒,但似乎…整改效果不佳。学生会这边也是按规执行,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阮星临那头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鲻鱼头,镜片后的眼神深沉难辨。“…屡次扣分和处罚,似乎对阮同学作用不大。我们也很困扰,想知道是否有其他我们不了解的情况,或者…需要更有效的沟通方式?”
裴松谿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学生会的立场(按规办事),又表达了对“效果不佳”的“困扰”,还把问题抛给了班主任,显得非常通情达理。
阮星临在旁边听得直翻白眼,心里骂得更凶了:装!接着装!假惺惺!不就是想变着法儿整我吗?
赵老师显然被裴松谿这番“通情达理”的话触动了。他看了看梗着脖子、一脸不服管的阮星临,又看了看眼前这位品学兼优、态度诚恳的学生会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压低了声音,对裴松谿说道:
“裴会长啊,这个事…唉,其实也怪我,没及时跟你们学生会这边沟通清楚。”赵老师的声音带着点无奈和同情,他凑近裴松谿,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说,“阮星临这头发…他妈妈特意来找过我几次,恳求我们…别强制他剪。”
裴松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握着记录板的手指微微收紧。
赵老师没注意到他的细微变化,继续低声道:“他妈妈说了,这孩子…不容易。单亲家庭,跟着她姓。他小时候…唉,他那个生父,是个混账东西,喝醉了就发疯,打老婆孩子是家常便饭…阮星临那时候小,留的就是普通的短发。有一次,他爸发酒疯,抓起剪刀…把他头发剪得乱七八糟,还…还伤到了头皮…流了不少血…”
赵老师的声音带着沉重:“那次之后,这孩子就对剪头发有阴影了,特别是剪那种很短的、规矩的头发,会让他想起那些不好的事…后来他妈妈带他搬走了,远离了那个人渣。这孩子性格看着开朗,但这事儿…是个心结。他留现在这个发型,是他自己选的,也是他妈妈默许的…算是…一种保护吧?一种跟过去划清界限的方式?他妈妈说,只要不过分,就…随他吧。所以你看…”
赵老师没再说下去,只是无奈又同情地看了一眼旁边还一脸不耐烦、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嘀咕什么的阮星临。
裴松谿站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
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惯常的平静,甚至没有太大的波动。但镜片后的瞳孔,却在听到“剪得乱七八糟”、“伤到了头皮”、“流了不少血”这些字眼时,骤然收缩!握着记录板边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那些被他视为“不守规矩”、“标新立异”、“桀骜不驯”的鲻鱼头发丝,此刻在他眼中仿佛突然有了重量。那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修剪”的违规发型,而是…一道深深的、带着血色的旧伤疤。是他从未了解过的、阮星临极力用张扬掩盖的脆弱内核。
他想起体育馆值日时,阮星临因为一句“女气”而瞬间爆炸的样子;想起他平时对任何关于他外形、尤其是发型的评价都格外敏感;想起他那看似阳光开朗、实则在某些时刻异常尖锐的自尊心…
原来如此。
所有的“刺”,所有的“炸毛”,都源于此。那看似张扬不羁的鲻鱼头,不是挑衅,而是一层笨拙的、用来抵御过往伤害的盔甲。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涌上裴松谿心头。有震惊,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迟来的、尖锐的刺痛感?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命运嘲弄的荒谬感,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名为“秘密”的重量压在了胸口。
他精心编织的线上温柔陷阱,他带着玩味和掌控欲的线下“逗弄”,在这样一个沉重而残酷的真相面前,显得那么轻浮,甚至…有些卑劣。
“裴会长?”赵老师看着沉默不语的裴松谿,以为他还在为难,“你看…这情况确实特殊。学生会这边,能不能…通融一下?扣分什么的,按规矩来,但这强制剪发…恐怕真的不行,对他心理影响太大了。”
裴松谿猛地回神。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巨浪,脸上迅速恢复了那种无懈可击的平静。他推了推眼镜,遮掩住眼底尚未平复的波澜,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理解和温和:
“原来是这样…赵老师,抱歉,之前是我们学生会工作不够细致,没有了解到阮同学的特殊情况。” 他的目光转向旁边一脸“你们到底说完了没”的阮星临,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但语气却比平时缓和了许多,“阮同学的发型问题…既然有特殊原因,且家长也知情同意,学生会这边会酌情处理,不再强制要求剪短。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阮星临因为不耐烦而翘起的一缕发丝,“基本的整洁还是要保持的,这也是对自身形象和校风的维护,希望阮同学能理解配合。”
阮星临:“???”
他彻底懵了。他听到了裴松谿说“不再强制要求剪短”?还说什么“特殊原因”?还让他“保持整洁”?这…这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裴松谿吃错药了?还是赵老师刚才给他下了什么降头?
他狐疑地看看裴松谿,对方的表情平静得看不出任何端倪;又看看赵老师,赵老师对他露出一个“你看会长多通情达理”的欣慰表情。
“行了行了,知道了!会注意整洁的!”阮星临虽然满心疑惑加不爽,但不用剪头发总归是好事,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看都没再看裴松谿一眼,抓起书包带子,像条泥鳅一样从裴松谿身边滑过,飞快地挤进了校门的人群里,那头鲻鱼头发尾在晨光中划出一道略显仓促的弧线。
裴松谿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迅速消失在人流中的背影。他脸上公式化的温和表情慢慢淡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清晨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无法驱散他眼底那片骤然积聚的阴霾。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记录板。阮星临的名字后面,关于发型的备注栏,原本准备打叉的地方,此刻一片空白。他的指尖在空白处停留了许久,最终只是用力地、无声地捏紧了记录板的边缘。
“会长?”旁边的干事小心翼翼地问,“那…阮星临他…”
“他情况特殊,发型问题,暂时…不记录。”裴松谿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他合上记录板,转身走向教学楼,步伐依旧沉稳,但背影却似乎比平时沉重了几分。
那个关于暴力、关于恐惧、关于用发型作为盔甲的秘密,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上。他第一次发现,那个在线上对他撒娇依赖的“小星星”,那个在线下对他张牙舞爪的阮星临,其内核,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伤痕累累。
* * *
**(线上 - 当晚)**
阮星临窝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脑子里还在回放早上校门口那诡异的一幕。裴松谿那突如其来的“通情达理”让他浑身不对劲,总觉得那家伙憋着什么坏水。
“靠!管他呢!反正头发保住了!”他甩甩头,决定不想了。他摸出手机,点开微信,看到置顶的**?谿水**头像,心情瞬间阴转晴。还是他的谿水好!永远那么温柔体贴!
他手指翻飞,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字。
**[暴躁小狮子]:谿水谿水![打滚][打滚]**
**[暴躁小狮子]:今天发生了一件巨诡异的事!**
**[暴躁小狮子]:那个姓裴的!就我跟你说的那个死对头!今天早上检查发型,居然放过我了!**
**[暴躁小狮子]:你是没看见!平时他逮着我头发问题能念半小时!今天居然说什么“特殊情况”“不再强制”!还让我保持整洁就行!**
**[暴躁小狮子]:吓得我以为他被魂穿了![惊恐] 你说他是不是终于良心发现了?还是吃错药了?[挠头]**
消息发出去,阮星临抱着手机等回复。往常谿水都是秒回的,但这次,等了好几分钟,那边才显示“正在输入中…”
阮星临有点奇怪,心里嘀咕:难道在忙?
终于,消息过来了。
**[?谿水]:宝宝…[抱抱]**
**[?谿水]:听起来…是有点奇怪呢。**
**[?谿水]:不过,这不是好事吗?宝宝不用再为头发的事烦恼了。[摸摸头]**
**[?谿水]:也许…他是真的了解到什么特殊情况?或者…突然想开了?[思考]**
阮星临看着回复,总觉得谿水的语气…好像有点…过于平静?甚至有点…心不在焉?平时谿水听他吐槽裴松谿,都是跟他一起义愤填膺,骂得比他狠的。今天怎么这么冷静?还帮着分析?
他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但还是打字道:
**[暴躁小狮子]:谁知道呢!反正他神经兮兮的!**
**[暴躁小狮子]:不过不用剪头发是真的爽![叉腰笑]**
**[暴躁小狮子]:谿水,你今天怎么了?感觉…好像不太精神?**
另一边,裴松谿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线勾勒出他略显冷硬的侧脸轮廓。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镜片上,明明灭灭。
他看着“小星星”发来的消息,特别是那句“巨诡异的事”和“良心发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赵老师描述的那个场景——小小的阮星临,被醉醺醺的父亲按着,冰冷的剪刀胡乱地剪着头发,划破头皮,鲜血流下…那个在他想象中总是鲜活、炸毛、像团火一样的少年,瞬间被替换成一个惊恐无助、伤痕累累的孩童形象。
强烈的窒息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罪恶感,攫住了他。他之前所有的“逗弄”,所有的“掌控”,此刻都变成了扎向那个伤痕的针。他精心编织的线上甜蜜谎言,此刻也显得无比脆弱和讽刺。
他该怎么回复?
像往常一样,顺着“小星星”的话,一起骂那个“姓裴的”?可那个“姓裴的”,此刻正承受着这个沉重秘密的冲击。或者,安慰他不用剪头发了?可这安慰,在知道真相后,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没有落下。第一次,在面对“小星星”时,他感到了词穷和…一种深深的疲惫。他引以为傲的掌控力,在这个沉重的真相面前,溃不成军。
他最终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回复显得正常。
**[?谿水]:没有呀,宝宝别多想。[摸摸头] 可能是今天有点累吧。**
**[?谿水]:看到宝宝不用剪头发,我也很开心呢![开心] 宝宝的发型最帅了!**
**[?谿水]:早点休息好不好?今天别想那个讨厌的人了。想想开心的?比如…我们周末看的那个新番?[试图转移话题]**
阮星临看着回复,虽然谿水说没事,但他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不过听到谿水夸他发型帅,又转移话题聊新番,那点小失落又被压下去了。
**[暴躁小狮子]:嗯嗯!新番超好看!那个男主超酷的!**
**[暴躁小狮子]:谿水你也早点休息!别太累了![亲亲]**
**[暴躁小狮子]:晚安!我的谿水![月亮][爱心]**
**[?谿水]:晚安,我的小星星。做个好梦。[月亮][爱心]**
放下手机,裴松谿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摘下眼镜,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台灯发出微弱的光。
阮星临那头张扬的鲻鱼头,此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不再仅仅是一个发型,而是一个沉默的烙印,一段血色的过往,一个他无意中窥探到的、属于阮星临最深沉的秘密和脆弱。
他第一次意识到,这场他自认为掌控一切的“双面游戏”,已经彻底失控。那个被他线上温柔圈养、线下刻意“逗弄”的少年,其真实的生命重量,远远超出了他精心计算的剧本。
秘密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线上那句“晚安,我的小星星”,此刻敲击在屏幕上,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和…难以言喻的涩然。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秘密,更不知道,当“谿水”和“裴松谿”的身份最终重叠时,这份沉重的真相,又会将这场荒诞的网恋引向何方。游戏的难度,陡然升级。而他这个自诩的“掌控者”,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