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时那点憋屈和怒火,在踏进医院大门的那一刻,就被浓重的消毒水味和压抑的气氛冲得烟消云散。阮星临攥着书包带的手心全是汗,心里七上八下。早上妈妈发消息说有点不舒服来医院复查,让他放学直接过来。他当时正被裴松谿气昏头,只含糊回了个“知道了”,现在想想,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他熟门熟路地找到内科诊室外的等候区。一眼就看到妈妈阮盼余独自坐在角落的塑料椅上。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头发简单地挽着,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些,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正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发呆。那身影在嘈杂的候诊区里,显得格外单薄和……无助。
阮星临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嗓子眼发紧。他快步走过去,声音因为紧张和之前的嘶哑而显得格外干涩:“妈?你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阮盼余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儿子,她努力扯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看起来疲惫又勉强:“小临来了?没事,妈就是老毛病,有点不舒服,医生让再仔细查查,等报告呢。” 她伸手想摸摸儿子的头,但看到阮星临脸上还未完全褪去的憔悴和眼底的红血丝,手又顿住了,眼里满是心疼,“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学习太累了?还是……在学校受委屈了?”
“没有!我好着呢!”阮星临立刻否认,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他不想让妈妈担心,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他挨着妈妈坐下,书包放在脚边,那个粉蓝色的坐垫从敞开的侧袋露出一角,显得格外刺眼。他赶紧把书包往里踢了踢。
“妈,你感觉哪里不舒服?胃又疼了?”阮星临转移话题,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焦急。
“嗯,有点闷,吃不下东西。”阮盼余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胸口,“老毛病了,别担心。” 她看着儿子紧绷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小临,你昨晚……真是在鹤临夏家写作业?他爸妈……没说什么吧?”
阮星临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戳中了最心虚的地方。他不敢看妈妈的眼睛,含糊地应着:“嗯……是啊,他们……都挺好的。” 他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为了圆一个谎,撒了无数个谎,现在还要在妈妈面前继续演下去。
就在这时,诊室的门开了。一个戴着眼镜、表情严肃的中年医生拿着几张报告单走了出来,目光扫过等候区:“阮盼余家属?进来一下。”
阮星临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家属?为什么要叫家属?不是普通的复查吗?
阮盼余的脸色也瞬间更白了几分,她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站起来,身体似乎晃了一下。阮星临赶紧伸手扶住她:“妈!”
“没事,进去听听医生怎么说。”阮盼余拍了拍儿子的手,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但阮星临能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母子俩走进诊室。医生示意他们坐下,然后将几张报告单摊开在桌面上。白色的纸张,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曲线图,像一道道冰冷的符咒。
“阮女士,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情况……不太好。”
阮星临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他死死盯着医生,手指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
医生指着报告单上的某个区域:“你看这里,还有这里……病灶范围扩大了,而且……有转移的迹象。比我们之前预估的要……严重得多。”
诊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阮盼余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阮星临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听不懂那些专业术语,但“病灶扩大”、“转移”、“严重得多”这些词,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他心里!他猛地抓住医生的桌子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嘶哑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抖:“医……医生!什么意思?我妈她……她到底怎么了?!”
医生推了推眼镜,目光带着职业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看向阮星临:“你母亲之前的胃病,实际上……是胃癌。中期。之前我们建议手术和化疗,但……”医生顿了顿,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紧紧抓着儿子手的阮盼余,叹了口气,“根据现在的检查结果,病情进展很快。保守治疗的效果……可能不太理想了。”
胃癌?!
中期?!
进展很快?!
保守治疗不理想?!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阮星临的太阳穴上!他感觉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坐不稳!怎么可能?!妈妈只是胃病!老胃病而已!怎么会是癌?!
“医生!那……那怎么办?手术呢?化疗呢?不是可以治吗?”阮星临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哭腔和绝望的祈求。
医生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还是用最直接的方式说出了那个残忍的事实:“现在的情况……手术风险极高,意义也不大了。化疗……也只能尽量延缓,减轻痛苦。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阮星临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写满惊恐和绝望的年轻脸庞上,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补上了最后一击:
“好好珍惜这段时间吧。乐观估计……可能……也就三个月左右了。”
“嗡——!”
阮星临的脑子里像被投下了一颗原子弹!所有的声音、画面、思维……瞬间被炸得粉碎!只剩下医生那句冰冷的话在死寂的脑海里疯狂回荡——
**“也就三个月左右了……”**
**“三个月……”**
**“三个月……”**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瞬间凝固。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妈妈。
阮盼余一直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着。在医生说出“三个月”的时候,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早已泪流满面。但她看到儿子那副天塌地陷、魂飞魄散的样子时,反而用力地、紧紧地抓住了阮星临冰冷的手。
她的手也在抖,冰凉冰凉的,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量。
“小临……”阮盼余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别……别怕……妈没事……妈……妈会好的……” 她的话断断续续,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也安慰着儿子。
看着妈妈强忍悲痛、泪流满面却还要安慰他的样子,阮星临一直强撑着的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塌了!
巨大的、灭顶的悲痛和恐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猛地挣脱妈妈的手,像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冲击力,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后踉跄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咚!” 一声闷响。
他靠着墙,身体顺着墙壁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砖上。书包从肩头滑落,那个粉蓝色的坐垫滚了出来,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显得无比讽刺。
他再也控制不住,把头深深地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无声地抽动起来。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混合着绝望的泪水,瞬间浸湿了膝盖处的校服布料。
三个月……
只有三个月了……
裴松谿的羞辱、同学的议论、草莓印的社死、被当众戏耍的憋屈……所有那些让他愤怒、羞耻、恨不得毁灭一切的烦恼,在这一刻,在妈妈只剩下三个月的残酷事实面前,瞬间变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那么……不值一提!
他像个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破布娃娃,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被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吞噬。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倒塌,只剩下妈妈哭泣的脸和医生那句冰冷的宣判,反复切割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诊室里,只剩下阮盼余压抑的哭泣声和阮星临那破碎绝望的呜咽。医生默默地将纸巾盒推过去,无声地叹了口气。白色的灯光打在母子俩身上,冰冷而惨白。医院的走廊外,人来人往,喧嚣依旧,却仿佛与他们隔着一个世界。阮星临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和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