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如狂流。
“你妈的……”
男人狼狈地逃窜,满身血味被大雨冲刷得丝毫不剩,像一只被洗净待宰的牲畜。
“该死……”
“真是该死……!”
他时不时回头,眸中映着惊恐与沉重的黑夜,低声咒骂着。
直到躲入不知是哪的小巷中,男人停下脚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暗里喘着气。
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十一人……”
男人嘟囔着什么,任凭如瀑的暴雨浸透衣裳,在一片黏腻中颤抖着嘴唇,哆嗦地吐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像是被藏于心底的恐惧扭曲。
"十一个……全……”
他大口喘息着,似乎想要将什么从记忆中强行剥离。
“不要……血…蝴蝶……”
男人抱膝蹲在黑暗的角落中,发间沾着污泥,他满眼血丝,癫如狂。
月色宁寂。
不知过了多久,当男人逐渐平静下来后,惨淡的月光下,他面前凭空伸出一只修长素净的手。
一柄红伞,悄无声息地罩在他的头顶。
清冽又好听的少年声响起“你在躲什么?”
男人抬眼的瞬间,骤缩的瞳孔倒映一抹瑰丽的艳色。
他张大了嘴,按理说应该发出惨叫声,可沉寂中只有雨点击打在伞上的鼓声。
他绝望的惨叫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凭空抹去了。
伞下,一身鲜红的少年戴着只似血的面具,面具下那双眼泛着妖冶的紫,好似鬼魅。
“别杀我…别杀我……!”
男人发不出声音,只能做出口型疯狂哀求。
少年俯下身:
“嗯?你说什么?再大声些。”
男人的四肢不听使唤般扭动着向前,像濒死之人终于寻得一线生机。
然而在男人即将触碰到那一抹艳色时,少年猛然后退一步“别碰我!”
少年语气嫌恶”真脏……若是脏了我这身衣,你十条命都不够赔!”
男人一愣,再次不要命地向前爬去,像一条黑色的蠕虫。
猎物死前的反扑最为致命。男人似乎挣脱了一部分束缚,张嘴发出了声音:“呜呜…你……不呜…得好死!!”
一道白芒瞬过。
刹那的火光刺破黑夜的沉寂,伴随着“咚”的一声,失去头颅的身躯扑倒在大雨中。
红衣似血的少年撑着伞蹲在尸体旁,轻叹一声“不得好死?说我吗?”
他语气惋惜,像是也在为此苦恼一般“唉……你知道有多少人诅咒我不得好死吗?”
“数千万了吧……”他自问自答地说着“可你猜那些人最后都如何了?”
他没再说话。
少年站起身,揭开血红的面具,露出一张清隽又绝艳、干净而摄人心魄的脸。
“重获自由的魂灵,”
“我将在万川等你,”
“至于已腐烂的□□,”
“就该成为养料,织就新生。”
少年张开双臂,像即将展翼的血蝶。他眸中浅淡的紫芒不知何时已聚成粗壮的雷光。
上百只血色蝴蝶穿透雨幕,落在男人的尸体上。
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像被吸干鲜血了一般。
少年站起身,淡淡了瞥了一眼角落的尸体,轻声说:
“三百零一”
他撑着伞,消失在雨幕中。
……
……
天将亮时,宫里的老太监哆嗦着行了个礼“尚大人……七皇子…”
尚济踏着积水,在乾承宫外跪下“皇上,七皇子到了。”
在他身后,一身素白的少年停下脚步,在风中显得纤尘不染。
过了会,太监傅黎便领他进了殿。
尚济看着少年的背影,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
两日后。
——澜都,天阁街。
如水的月华同满城灯火牵织,一边是碎星皎月的冷寂清辉,一边是人间喧嚣与穿石流彩,叫人想起欠揍的小毛孩把冰碴子往火堆里丢的场景。
延和年间,夜市尤盛,京城子时灯火通明,一如白昼。
“纪哥!快看那个!我要吃!”
人潮中响起一声清脆的呼声,像探出脑袋的鱼,眨眼间便被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与碎语声中。
青年万分艰难地跟在一个戴着猪头面具且跳得像只池蛙的少年后边,忍不住喊道“小川!慢些...人太多了,你别跑了——!”
两道声音牛狼对嚎似的,不少人都没能忍住自己略带鄙夷的目光。
青年浑不在意,只觉着自己今日若是把这小祖宗给丢了,这辈子都玩完了。
他三两步飞上前,一把攥住少年的手腕,沉声说“你若是再乱跑,我就收了你的零用钱!”
少年猛地一顿,像被人当胸踹了一脚,而后极慢地转过头,猪头上扣出两个洞,露出那双清澈见底的眼。满城灯火像是被嚼碎了,一齐塞进他那双眸子里,炽烈而明亮。
猪头眨了眨眼,那里边的光也跟着易了灵,弱小又无辜的模样险些把青年哽出口血来。
少年伸出手,指了指一个小摊,说“我要吃冰雪冷元子!”
青年瞳孔骤缩“什么?”
猪头无辜地歪头“冰雪冷元子啊。”
青年险些失手捶爆了眼前的猪头“大冬天的谁家会吃这玩意儿?还有谁家卖这玩意儿?!快走快走,看看别的!”
猪头长叹一口气,垂下脑袋道“唉……老爹还有大哥二号都不来,将我一人置于皇都中作棋子。如今还食不果腹,连十五文一碗的元子都不能吃………可悲,可叹啊!”
青年瞬间无语,看着边摇头边叹气的猪头少年,颓然欲倒,最终仍是败阵下来“好,我去买,我买二十碗,你得汁都不剩地全啃干净了!”
少年看着青年的背影,慈父般欣慰地点点头。
他正欲说些什么,思绪却猛地被打断:
一阵悠远的埙声,毫无预兆地闯进他的脑海。
像是嵌满碎星的夜幕被撕开一个口子,漏下了天音。
吹埙人的水准极高,曲声悲渺绵远,似乎延至天边。
少年目光逐渐涣散,穿透一切侵扰心智的浮华,他看见那万重云山后,不知谁家的屋檐上落了一层雪,晓月的余辉将其勾出一层银边,竟让他在喧闹的人间夜市中,嗅得一丝清宁静谧。
“小川?”
他猛地一抽,看着端着一碗元子的青年,忽而问“纪哥,你听到有人在吹埙吗?”
青年眉头一皱“你听到了?不会是做梦了吧?”
少年怔了怔,在猪头面具下小声嘀咕”这声音明明不小啊……真是奇怪……”
……
某处飞檐上,立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年。
那少年眉眼间瑰色浓稠,眼尾一点朱砂小痣,似能勾人心魂,在黑夜的映衬下,漂亮得惊心动魄。
他垂下的手中握着一个骨埙,白袍在夜风中飞散,在月华下几乎是带了点神性,好似云雾中飘起的一点浮雪。
少年轻叹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对着脚脚下的天阁流华与周身的无尽沉寂说“你在说苦吗?我不想在此照搬天师的话,‘此间悲苦,众生皆苦’只是对于大部分生灵来说的……至于我?呵,阁下说笑了,守渡人千刀碎灵,万咒加身,比起你们也好不了多少……”
“嗯?不公平吗?啧……我也觉得不公平啊,好心引渡诸位,结果被啃成骨头,我也很受罪的。
诸位稍稍体谅我一下,自己去万鬼涯不好么?若是被肃邪司那些人抓住了,你们可就不得偿失了啊……
哎,别老想着了却执怨了,我送你们去也得耗不少力气…再说前尘已了,你们死都死了!”
少年边摇头边叹气,觉得自己活成了老嬷嬷。
现在的鬼真是一届比一届难带了。
含混的鸟语合着朔风自千里之外传来。
少年瞳孔骤然一缩“什么?我乃当朝太子,收尸这种事…呃…罢了,就帮你这一次。”
他微微抿唇,片刻后才说“不过…若你尸身未腐,我可能管不住‘亡’,它们都是些饿死鬼投的胎,若是吸食了尸身的血肉,与我无关,我提醒过诸位了。”
他对虚空说着大段大段人话,而后听见了一个老鬼的声音,顿时怔住了“你问肃邪司是什么?!阁下是几千年前的老鬼啊,还未渡过冥河?肃邪司就是……专为服妖和巫设的司所,里面只有些凡人…或许会些武艺吧,但若真碰上事了,也只能请天师了。”
少年垂眸一扫脚下人间,喃喃道“好冷啊……我可能要死了,你们快点问吧。”
千万道喃声絮语慢慢汇聚为一句话,仿佛是拂过天地的风:
"你是谁———?”
一瞬间,方才还同一群鬼琴瑟和鸣的少年骤然冷下了神色。周遭的漆黑在他眸中沉积为大火焚尽的余灰,如同沉寂了千年。
“我么?”少年凝望人间万年如一的夜色,仿佛穿透千里窥见万川谷内鬼崖上空搅动的星云。
他闭了闭眼,片刻后又恢复了温和,柔声道“我啊,名字便不必说了,说了诸位也不认得……我是当朝太子,还是守崖人兼引渡人。两个名号念起来太麻烦了,所以我一般自称守渡人。嗯……对了,鬼崖内被我杀进去的也不少,诸位可别败了我的名声啊……”
他道及此处,忽而停顿了一下,继而轻轻说“我从不滥杀无辜。”
“只是来杀我之前,最好先买口棺材,省得最后尸骨无着。”
“哦,对了……还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我最讨厌,旁人脏了我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