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很重要

冠军请的冰,沈湛晴到底没吃成。

刚出体育场大门,鹤雨宵就被教练和队友们逮住了。一群人呼啦啦围上来,兴奋地拍他肩膀,嚷嚷着要庆功,要聚餐。鹤雨宵被围在中间,脱不开身,只能抱歉地看向沈湛晴。

沈湛晴立马把手里那块烫手的金牌塞回鹤雨宵怀里:“拿着!沉死了!你们聚吧,我回了。” 语气干脆利落,转身就想溜。

“哎!等等!”鹤雨宵一把抓住他手腕,动作很快,但避开了伤疤的位置,“一起?”

“不去!”沈湛晴甩开他,斩钉截铁,“吵死了!你们玩你们的!” 说完头也不回地扎进路边等客的出租车里,砰地关上车门,催着司机快走。

后视镜里,鹤雨宵还站在原地,怀里抱着那块金牌,被队友簇拥着,身影越来越小。沈湛晴靠在椅背上,松了口气,心里那点刚被阳光晒出来的暖意,又迅速被熟悉的疲惫和疏离感取代了。热闹是他们的,他融不进去,也不想融。

回到家,出租屋依旧冰冷死寂。他爸沈国强难得在家,正瘫在沙发上刷手机,面前茶几上放着几个油腻腻的打包盒。

“回来了?”沈国强眼皮都没抬,“吃饭没?桌上剩的。”

“吃过了。”沈湛晴看都没看那些剩菜,径直往自己屋里走。手腕的疤痕在长袖下隐隐发痒。

“啧,”沈国强不满地咂了下嘴,“天天耷拉个脸给谁看?晦气!”

沈湛晴脚步没停,关上了房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也隔绝了那点廉价的、带着施舍意味的“关心”。他把自己摔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霉点。体育场里的欢呼声、鹤雨宵夺冠时明亮的笑容、还有那块沉甸甸的金牌……像褪色的电影画面,在脑子里晃悠。真他妈遥远。

手机震了一下。是鹤雨宵(H)。

> **鹤雨宵:** S,到家了?

> **沈湛晴:** 嗯。

> **鹤雨宵:** 他们闹得厉害,我没法溜。下次单独请你吃冰。[狗头.jpg]

> **沈湛晴:** 不用。吵。

他回得冷淡。那边安静了一会儿。

> **鹤雨宵:** 金牌…放你书包夹层了。帮我保管下?宿舍人多手杂。

> **沈湛晴:** ???

他猛地坐起来,抓过扔在椅子上的书包,拉开夹层拉链。果然!那块沉甸甸、金灿灿的牌子,正安静地躺在里面!

> **沈湛晴:** 鹤雨宵!你他妈有病啊?![怒.jpg] 自己拿回去!

> **鹤雨宵:** 不拿。放你那安全。[微笑.jpg]

> **鹤雨宵:** 明天放学找你拿。睡了。

沈湛晴看着那个微笑表情,气得想砸手机!这混蛋!故意的是吧?!他把金牌从夹层里掏出来,冰冷的金属贴着手心,上面“第一名”的字样硌着皮肤。他像拿着个烫手山芋,丢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烦躁地塞回夹层,把书包往墙角一踢。

眼不见心不烦!

***

日子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沈湛晴的手腕拆了线,留下一条粉嫩凸起的疤,像条丑陋的虫子趴在那里。他爸沈国强继续神出鬼没,偶尔回来扔点钱,或者带点楼下快餐店的剩菜,父子俩的交流仅限于“钱放桌上了”和“嗯”。

唯一不同的是,鹤雨宵的“常驻”更理直气壮了。

金牌成了最好的借口。

“S,我来拿金牌。”放学后,鹤雨宵准时出现在出租屋门口,书包甩在肩上。

沈湛晴把书包夹层里的金牌掏出来,没好气地递过去:“拿走!”

鹤雨宵接过来,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没走,反而挤了进来:“饿了。有吃的没?”

沈湛晴:“……没有!自己买去!”

“懒得动。”鹤雨宵熟门熟路地往那张破椅子上一坐,掏出手机开始点外卖,“吃啥?炒饭还是面?”

沈湛晴:“……” 他懒得理他,坐回床上刷手机。

外卖到了,两人就着油腻腻的小桌子沉默地吃。吃完,鹤雨宵把金牌往沈湛晴书包夹层里一塞。

“放你这,明天再来拿。”语气自然得像存个快递柜。

沈湛晴:“鹤雨宵!你他妈…”

“走了。”鹤雨宵拎起自己书包,摆摆手,溜得飞快。

第二天,同样的戏码。

“S,金牌。”

“拿走!”

“饿了,点外卖。”

吃完。

“放你这,明天拿。”

“滚!”

第三天,第四天……金牌像个烫手的接力棒,在鹤雨宵手里过一夜,第二天必定又回到沈湛晴书包夹层。沈湛晴从一开始的炸毛,到后来的无语,最后干脆麻木了。爱放不放!当个镇宅的玩意儿算了!

鹤雨宵倒是不嫌烦,每天雷打不动地来报道。来了也不干别的,就点外卖,吃饭,偶尔监督沈湛晴换药(虽然疤都快长好了),或者把他攒的脏衣服卷走。两人话依然不多,但那种沉默的陪伴感,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住了沈湛晴冰冷的世界。

沈湛晴嘴上不说,但心里那点抗拒,在鹤雨宵日复一日的“无赖”行径里,慢慢磨平了。他甚至开始习惯每天放学后,门口响起那声“S,我来拿金牌”。习惯了那张冷白平静的脸出现在这间死气沉沉的屋子里,带来一点外面的活气儿。

这天放学,鹤雨宵又来了。沈湛晴正对着手机发呆,屏幕上是班级群里发的期中考试成绩单。他的名字,稳稳地垫在最后一名。

“看什么呢?”鹤雨宵凑过来瞄了一眼。

“没什么。”沈湛晴迅速锁屏,把手机扔到一边,语气有点烦躁。

鹤雨宵没追问,把书包放下:“今天吃啥?炒河粉?”

“随便。”沈湛晴兴致不高。

外卖到了,两人吃着。鹤雨宵突然问:“手腕还痒吗?”

“不痒了。”沈湛晴扒拉着碗里的河粉。

“疤…看着淡了点。”鹤雨宵又说。

“嗯。”沈湛晴应了一声。

沉默了一会儿,鹤雨宵像是随口一提:“老王说,下周开始晚自习加课,讲期中卷子。”

沈湛晴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没吭声。讲卷子?讲他那些惨不忍睹的红叉叉?他连卷子都没好意思去拿。

“不想去?”鹤雨宵看着他。

“关你屁事。”沈湛晴语气有点冲。

“是不关我事。”鹤雨宵语气平静,“但你天天在家躺,能躺出花来?”

沈湛晴被他噎住,火气蹭地上来了:“老子乐意躺!碍着你了?!”

“碍着了。”鹤雨宵放下筷子,看着他,眼神很认真,“我看你躺得不爽。”

“你他妈…”沈湛晴气得想骂人。

“S,”鹤雨宵打断他,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手腕上那条疤,是差点死了才留下的。命都捡回来了,就打算这么一直躺着?”

这话像根针,猛地扎进沈湛晴心里最痛的地方!他猛地抬头,瞪着鹤雨宵,眼圈瞬间红了:“鹤雨宵!你他妈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鹤雨宵毫不避让地迎着他的目光,“沈湛晴,你那句‘死了就死了’,吓唬谁呢?真那么想死,巷子里你爬起来干嘛?医院里你醒过来干嘛?现在躺这儿跟我吼什么?!”

“你闭嘴!”沈湛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彻底炸了!他猛地站起来,带倒了凳子,“你懂什么?!你他妈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拿冠军!你牛逼!我呢?!我他妈就是个废物!学渣!爹不疼娘不爱!活着都嫌占地方!那条疤就是提醒我有多失败!我躺着我乐意!碍着你鹤大冠军的眼了?!滚!拿着你的破金牌给我滚!以后别来了!”

他吼得声嘶力竭,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被他死死憋着。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愤怒、自厌,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鹤雨宵被他吼得愣住了。他看着沈湛晴通红的眼睛,剧烈颤抖的身体,还有那强忍着不肯掉下来的眼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把。他没想到沈湛晴的反应会这么大,那些话…好像真的戳到他最深的痛处了。

屋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沈湛晴粗重的喘息声。

过了好一会儿,鹤雨宵才慢慢站起来。他没拿书包,也没拿那块被沈湛晴称为“破金牌”的牌子。他走到沈湛晴面前,距离很近。

“说完了?”鹤雨宵的声音有点哑。

沈湛晴别过头,不看他,胸口还在起伏。

“行,我说。”鹤雨宵深吸一口气,“我是不懂。不懂你爸为啥不管,不懂你妈为啥走,不懂你为啥觉得活着没意思。”

“但我懂你手腕上那条疤是怎么来的!”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的怒火,“是我他妈把你从教室地上捞起来的!是我按着你的手止的血!是我听着你跟我说‘死了就死了’!是我看着你躺在医院里像个破布娃娃!”

他每说一句,就往前逼近一步。沈湛晴被他逼得后退,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沈湛晴!你这条命,是我看着捡回来的!它值不值钱,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鹤雨宵的眼睛也红了,像头被激怒的困兽,“在我这儿,它值钱得很!比那块破金牌值钱一百倍!一千倍!你他妈凭什么糟践它?!”

他吼得脖子上青筋都暴起来了,声音震得沈湛晴耳朵嗡嗡响。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执着!

沈湛晴被他吼懵了,后背紧紧贴着墙,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T恤。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鹤雨宵,看着他通红的眼眶里强忍的水光,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那些吼出来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那片冰封的荒原上!

凭什么?

凭鹤雨宵把他从血泊里捞起来?

凭鹤雨宵在医院守着他?

凭鹤雨宵天天往他这破地方跑?

凭鹤雨宵说…他的命值钱?

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猛地冲垮了防线!沈湛晴死死咬着下唇,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不想哭,太他妈丢人了!可眼泪根本不听使唤!

“你…你懂个屁…”他哽咽着,声音破碎,“值钱…值钱有什么用…我…我就是个废物…” 长久以来的自厌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成绩…成绩烂透了…我爸…他巴不得我死在外面…我活着…就是多余…”

“放屁!”鹤雨宵打断他,声音依旧很冲,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谁说你是废物?谁说你是多余?沈湛晴!看着我!”

沈湛晴被他吼得下意识抬起泪眼模糊的脸。

鹤雨宵双手猛地按住他的肩膀,力道很大,把他死死钉在墙上,强迫他看着自己。

“我!鹤雨宵!站在你面前!告诉你!你不是废物!不是多余!”他一字一顿,斩钉截铁,眼神亮得惊人,像燃烧的火焰,“你活着!对我!很重要!懂不懂?!非常重要!”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宣告!

沈湛晴被他按着,被迫承受着那双燃烧的眼睛里传递过来的、几乎要灼伤人的力量和温度。肩膀被捏得生疼,但那疼痛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丝清明。

鹤雨宵说…他很重要?

对他鹤雨宵…很重要?

这个认知,像一道前所未有的、粗壮的闪电,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劈开了他心中那片厚重冰封的荒原!冰层发出震耳欲聋的碎裂声!那些积压了太久的冰寒、麻木、自厌,被这灼热的光和宣告冲得七零八落!

他呆呆地看着鹤雨宵,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流,但眼神里的死寂和愤怒,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茫然和震动取代了。

鹤雨宵看着他呆呆流泪的样子,心里的怒火像被浇灭了大半,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他松开钳制沈湛晴肩膀的手,力道卸去,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他抬手,有些粗鲁地用袖子抹了把沈湛晴脸上的泪,动作笨拙,但很轻。

“哭屁。”他声音哑得厉害,带着点不自在,“难看死了。”

沈湛晴没动,任由他擦。鹤雨宵的袖子蹭过他的脸颊,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的皂角味,还有一点运动后残留的汗味。这味道奇异地安抚了他混乱的神经。

鹤雨宵擦了两下,觉得更别扭了,收回手,插回裤兜里,别开脸看向别处,耳朵尖有点红。

“…晚自习,”他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是哑,但平缓了很多,“去不去随你。卷子…我帮你拿回来了,在书包里。不会的…问我。”

他说完,转身走到桌边,拿起自己的书包,没再看沈湛晴,也没拿那块金牌。

“走了。”他拉开门,背影有点仓促。

门关上,屋里又剩下沈湛晴一个人。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凉凉的。他抬起右手,摸了摸刚才被鹤雨宵擦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粗糙的触感和…温度。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鹤雨宵最后那几句话在疯狂回响:

“你活着!对我!很重要!”

“懂不懂?!非常重要!”

一遍又一遍,像惊雷,又像战鼓。

他蜷起腿,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不是哭,是某种巨大冲击后的余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咚咚咚,震得他耳膜发麻。那片被劈开的荒原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冰层碎裂的缝隙里,艰难地、试探地,冒出了一点点嫩芽。

很微弱。

但真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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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号灯塔
连载中林鹤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