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湛晴在医院躺了三天。
这三天,他爸沈国强露了一次面,带着一身隔夜酒气。看着病床上裹得跟粽子似的儿子,他眉头拧成疙瘩,第一句话是:“医药费多少?学校赔不赔?那帮兔崽子抓着没?”
沈湛晴闭着眼装睡,没理他。
沈国强站那儿抽了根烟,被护士骂了,烦躁地掐灭,丢下一句“好好养着,别给老子惹事”,就匆匆走了,连个苹果都没削。
倒是鹤雨宵,成了医院的常驻嘉宾。
每天放学雷打不动地来报道,背着俩人的书包,跟打卡上班似的。来了也不多话,就坐床边,有时带点学校发的卷子(虽然沈湛晴一眼没看),有时带个水果,默默削皮,切成小块放碗里,插上牙签,推到沈湛晴手边。
沈湛晴醒了就吃两口,大部分时间闭眼躺着,跟个没魂儿的布娃娃。
两人之间的话少得可怜。
鹤雨宵不问那天细节,沈湛晴也不提“死了算了”那茬。好像那场惊心动魄和病床边的爆发,都被厚厚的纱布和消毒水味儿盖住了。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鹤雨宵的眼神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观察,像怕他碎了。沈湛晴偶尔睁眼,撞上鹤雨宵来不及收回去的目光,心里那点麻木的冰壳,就“咔哒”裂开一道细缝。
第三天下午,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回家静养,按时换药复查。老王跑前跑后办手续,林薇和赵凯也来了,帮着收拾东西。
“晴哥!你可算能回去了!想死我了!”赵凯咋咋呼呼,想拍沈湛晴肩膀,被鹤雨宵一个眼神瞪回去了。
沈湛晴左手吊着,右手拎着个装药的塑料袋,脸色还是白,但精神头看着好点了。
“行了,走吧。”老王舒了口气,“沈湛晴爸爸…呃,暂时联系不上,鹤雨宵,林薇,你们陪他回去?看着点他?”
“我送他回去。”鹤雨宵没等别人开口,直接拎起沈湛晴的书包甩肩上,另一只手很自然地虚扶在他没受伤的右边胳膊肘,“走吧,S。”
S这个称呼,在医院里鹤雨宵叫过几次,老王他们也没在意,以为是啥外号。
沈湛晴被他扶着,慢慢往外挪。阳光有点刺眼,他眯了眯眼。手腕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他那场无妄之灾。
***
回到那个熟悉的、冷冰冰的出租屋,沈湛晴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屋里跟他走时一样乱,桌上还放着个空泡面桶,是他爸的杰作。
鹤雨宵皱着眉扫了一圈,把书包放下,扶着沈湛晴在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上坐下。
“你…自己行吗?”鹤雨宵看着他吊着的胳膊和苍白的脸,不太放心。
“死不了。”沈湛晴回了一句,语气平淡。
“……”鹤雨宵被噎了一下,眼神沉了沉,但没再说什么。他走到小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空的,就剩半瓶老干妈和几颗蔫白菜。水槽里还堆着没洗的碗。
他叹了口气,挽起袖子,拧开水龙头开始刷碗。哗哗的水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沈湛晴靠在椅背上,看着鹤雨宵冷白的侧影在狭窄的厨房里忙活。那双手,平时握着铁饼,现在沾着油污刷着碗,动作有点笨拙,但很认真。他心里那片冰壳,又“咔哒”响了一声。
“H,”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哑,“你…不用这样。”
鹤雨宵动作顿了一下,没回头:“哪样?”
“刷碗…还有…医院。”沈湛晴垂下眼,“麻烦。”
“不麻烦。”鹤雨宵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过身,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他,眼神很认真,“沈湛晴,你听好了。你这条命,是我从阎王殿门口抢回来的。在我这儿,它值钱。麻烦点怎么了?我乐意。”
沈湛晴猛地抬头,撞进鹤雨宵那双平静却异常执拗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霸道的“我看你敢再放弃试试”的劲儿。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哽住了,最后只憋出一个干巴巴的:“…哦。”
鹤雨宵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心里那点郁气才算散了些。他走过去,把洗干净的两个碗放桌上:“饿不饿?我去买点吃的?想吃什么?”
“随便。”沈湛晴还是那副死样子。
“没有随便。”鹤雨宵语气强硬,“说。”
沈湛晴被他盯得没办法,小声嘟囔:“…粥吧。清淡点。”
“行。”鹤雨宵抓起手机和钥匙,“等着。别乱动。”
门关上,屋里又剩下沈湛晴一个人。他看着桌上那两只洗得干干净净、反着光的碗,又看看自己吊着的胳膊,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鹤雨宵那句“我乐意”。死寂的心湖里,好像被丢进了一颗小石子,一圈圈涟漪无声地荡开。
***
鹤雨宵回来得很快,拎着打包的粥和小笼包。两人就着那张油腻腻的小桌子,沉默地吃着。沈湛晴左手不方便,鹤雨宵就帮他拆包装,把勺子递到他右手边。
气氛有点沉默的尴尬,但比之前那种死寂好点。
“那个王猛,”鹤雨宵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警察抓着了。还有他那俩跟班。监控拍到了,他们自己也认了。持械伤人,够他们喝一壶的。”
沈湛晴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嗯”了一声,没什么反应。
“老王说,学校会处理,该赔的让他们赔。”鹤雨宵看着他,“你爸那边…”
“不用管他。”沈湛晴打断他,语气冷淡,“他巴不得有人赔钱。”
鹤雨宵看着他麻木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没再提这个话茬。
吃完饭,鹤雨宵把垃圾收拾了,又看了看时间。
“我该走了。”他拿起自己的书包,“你…自己行?”
“嗯。”沈湛晴点头。
“有事给我发消息。”鹤雨宵强调,“别硬撑。”
“知道了。”沈湛晴应着。
鹤雨宵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沈湛晴靠在椅背上,侧脸对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没什么表情,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
鹤雨宵心里沉甸甸的,拉开门走了。
***
屋里彻底安静下来。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消失,黑暗吞噬了房间。沈湛晴没开灯,就那么在黑暗里坐着。手腕的疼,后脑勺的闷,还有肋下的钝痛,都清晰地提醒着他发生过什么。
“死了就死了吧…”
鹤雨宵那句“我乐意”…
王猛被抓了…
他爸那句“别给老子惹事”…
各种声音在脑子里打架。他烦躁地闭上眼。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他摸出来看,是鹤雨宵(H)。
> **鹤雨宵:** S,到家了。记得吃药。[图片]
图片是药盒,上面用笔圈出了晚上要吃的两种。
沈湛晴看着那图片,手指在屏幕上悬了一会儿,最终只回了一个字:
> **沈湛晴:** 嗯。
他放下手机,摸索着找到药,就着凉水吞了下去。苦味在嘴里蔓延开。他挪到床边,用右手费劲地掀开被子,把自己摔进床上。床板发出吱呀一声响。他侧躺着,受伤的左手搭在身侧,右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
黑暗里,感官变得异常清晰。手腕伤口缝合处一跳一跳地疼。隔壁那对夫妻又开始吵了,摔东西的声音穿透墙壁。楼下不知道谁家在放吵闹的广场舞音乐。
好吵。
好累。
活着…真他妈没劲。
这个念头又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住心脏。他闭上眼,想把自己沉进那片熟悉的、麻木的黑暗里。
“在我这儿,它值钱。”
鹤雨宵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脑海里响起,清晰得像在耳边。还有那双执拗的、带着红血丝的眼睛。
沈湛晴猛地睁开眼,在黑暗中大口喘气。心脏咚咚咚地狂跳起来,像要冲破胸膛。那点刚刚冒头的、熟悉的放弃感,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慌和…不甘心给压了下去。
值钱?
他的命…值钱吗?
在鹤雨宵那儿…值钱?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浓重的黑暗。他攥着被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不想承认,但鹤雨宵在医院里的嘶吼,那双紧握着他的、颤抖的手,还有那句斩钉截铁的“我乐意”,像烙铁一样烫在他心上,让他无法忽视。
凭什么?凭什么鹤雨宵说值钱就值钱?他算老几?
可是…那双眼睛里的恐惧和坚持,是真的。那些为他流的血(虽然大部分是他自己的),刷的碗,买的粥…也是真的。
沈湛晴在黑暗里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把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心里乱得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烦死了!鹤雨宵这个混蛋!为什么要管他?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为什么要打破他好不容易筑起来的麻木堡垒?
***
接下来的日子,沈湛晴就在出租屋和医院换药复查两点一线。他爸沈国强神出鬼没,偶尔回来扔下点钱,或者带点剩饭,大部分时间不见人影。
鹤雨宵成了他半个监护人。
放学准时来报道,风雨无阻。有时带点楼下买的饭,有时自己煮点清汤寡水的挂面(手艺实在不敢恭维)。监督沈湛晴吃药,帮他换药(动作笨拙但小心翼翼),偶尔还把他攒了一堆的脏衣服打包带走,洗好了再送回来。
沈湛晴从一开始的麻木抗拒,到后来的无奈接受,再到现在的…有点习惯。
鹤雨宵话不多,来了就干活,干完了就坐旁边,有时拿本书看,有时刷手机。两人也不怎么聊天,但那种沉默不再尴尬,反而有种奇怪的默契。好像只要鹤雨宵在那儿,这间冰冷死寂的屋子,就多了点活气儿。
这天下午,鹤雨宵来得比平时晚。进门时,沈湛晴正靠着窗台发呆,左手吊着,拆了纱布的手腕露着粉嫩的新肉和狰狞的缝合疤痕。
“晚了。”沈湛晴头也没回,语气平平。
“嗯,训练拖了点。”鹤雨宵放下书包,声音有点喘,额发被汗水打湿了,冷白的皮肤透着运动后的红晕。他走到沈湛晴旁边,很自然地拿起桌上的药和水杯递过去,“吃药。”
沈湛晴接过药吃了,目光落在他明显比平时更疲惫的脸上:“脚…行吗?”他记得鹤雨宵的脚踝才好没多久。
“还行。”鹤雨宵活动了一下脚踝,“强度不大,找感觉。”
“比赛…快到了吧?”沈湛晴难得主动问。
鹤雨宵愣了一下,看向他:“嗯。下个月初。”
“哦。”沈湛晴应了一声,没再问。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疤,那条丑陋的蜈蚣,提醒着他和鹤雨宵截然不同的世界。
“你…”鹤雨宵看着他低垂的眉眼,犹豫了一下,“手腕还疼吗?医生不是说恢复得还行?”
“死不了。”沈湛晴还是那句。
鹤雨宵眉头皱起来,但没像之前那样吼他。他沉默了几秒,忽然说:“比赛那天…你来吗?”
沈湛晴猛地抬起头,有点错愕:“我?”
“嗯。”鹤雨宵看着他,眼神很认真,“来看我扔铁饼。”
沈湛晴下意识想拒绝。体育场?那么多人?吵闹…阳光…还有鹤雨宵那些生龙活虎的队友…想想就烦。
“不去。”他直接说,“没意思。”
鹤雨宵的眼神黯了一下,但没强求,只是“哦”了一声,转身去厨房看有什么能弄的吃的。
沈湛晴看着他有点落寞的背影,心里那点烦躁又冒出来。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妈的!鹤雨宵这什么眼神?好像他犯了多大错似的!他一个刚被捅了手腕的“废物”,去体育场干嘛?当吉祥物?
可拒绝的话说出口,看着鹤雨宵那样,他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他想起鹤雨宵脚受伤那会儿,自己吼着让他别练;想起鹤雨宵给他弄录像带笔记;想起他崴脚被自己撞见时那点不甘心…
烦死了!沈湛晴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扯到肋下的伤,疼得他“嘶”了一声。
“怎么了?”鹤雨宵立刻从厨房探出头。
“没事!”沈湛晴没好气地吼回去,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瞪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屋里只剩下鹤雨宵在厨房里弄出的轻微声响。沈湛晴听着那声音,脑子里天人交战。
去?不去?
不去!人多烦死了!
可是…H好像挺想他去的?那眼神…
关我屁事!他比他的赛,我养我的伤!
但是…上次他脚伤了,我好像…也挺着急的?还吼他…
沈湛晴被自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搅得心烦意乱。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论坛私信框,手指悬在屏幕上半天,打了一行字:
> **沈湛晴:** 比赛…几点?
发完他就把手机扣桌上了,假装看风景,耳朵却竖着。
手机很快震了。
> **鹤雨宵:** 上午九点,市体育场。要来?[疑问.jpg]
> **沈湛晴:** 随便问问![抠鼻.jpg] 看心情!
> **鹤雨宵:** [微笑.jpg]
沈湛晴看着那个微笑表情,撇撇嘴,心里那点烦躁却莫名其妙散了些。他拿起手机,又发了一条:
> **沈湛晴:** H,好好练!别他妈又崴脚!丢人![菜刀.jpg]
> **鹤雨宵:** 知道了,S大妈。[白眼.jpg]
厨房里传来鹤雨宵一声很轻的笑。
沈湛晴放下手机,看着窗外。天色依旧阴沉,但他心里那片冰封的荒原上,好像有一小块地方,被什么东西笨拙地、固执地,撬开了一条缝,透进了一点点微弱的光。虽然这点光还不足以温暖整片荒原,但至少…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