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一路鬼哭狼嚎地冲到医院。
沈湛晴被推进急救室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冰的,就剩一口气吊着。鹤雨宵手上、校服前襟上全是暗红的血,凝固了,黏糊糊的,像刷了层劣质油漆。他靠着急救室外面冰凉的墙站着,腿肚子还在打颤,脑子里嗡嗡响,全是沈湛晴倒下去之前那句“死了就死了吧”,还有手腕上那不断涌出来的、刺眼的红。
老王、林薇、赵凯他们后脚也赶到了,围在走廊里,大气不敢出。老王急得直搓手,林薇眼圈红红的,赵凯一脸懵逼加后怕。
“雨宵,这…这到底怎么回事?”老王声音发干。
鹤雨宵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急救室亮着的红灯,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不知道。我到教室门口…他就那样了。” 他没提沈湛晴那句放弃的话,那话像根刺,扎在他心口,比看到血还难受。
走廊里死一样的静,只有消毒水的味儿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时间过得贼慢,每一秒都拉得老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红灯“啪”地灭了。门开了,一个穿着绿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摘了口罩,一脸疲惫。
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医生!他怎么样?”鹤雨宵第一个冲过去,声音哑得厉害。
医生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老王:“谁是家属?”
“我是他班主任!”老王赶紧说,“他家长…暂时联系不上!医生,孩子情况怎么样?”
“万幸!”医生吐了口气,“手腕那刀口,看着吓人,但没伤到主要动脉和神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差一点就悬了!主要是失血过多,加上后脑勺那一下有轻微脑震荡。伤口已经处理缝合了,输了血,人暂时脱离危险了,但还在昏迷,得观察。”
“呼……”所有人都长长地、重重地松了口气,感觉魂儿才回过来。
鹤雨宵紧绷的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赶紧扶住墙。没死…还好…还好没死!那根扎在心口的刺,好像松动了一点,但恐惧的后劲儿还在,让他手脚发软。
“那…我们能看看他吗?”林薇小声问。
“过会儿送普通病房观察,家属…或者班主任先进去吧,别太多人吵着他。”医生说完就走了。
老王跟着护士去办手续。赵凯他们被老王打发回去上课了。走廊里就剩下鹤雨宵和林薇。
林薇看着鹤雨宵满身的血和惨白的脸,小声说:“鹤雨宵…你也去洗洗,换身衣服吧?沈湛晴这边…我守着?”
鹤雨宵摇摇头,声音低哑:“…不用。我等会儿。” 他得亲眼看见沈湛晴喘气儿才能放心。那“死了就死了”的话,还在他脑子里转悠,让他心慌。
***
沈湛晴被推出来的时候,闭着眼,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白得跟纸糊的一样。左手腕裹着厚厚的纱布,吊着点滴。看着比平时更单薄,像片随时能被风吹走的叶子。
他被推进一间双人病房,暂时就他一个病人。老王跟进去看了一眼,交代林薇几句,又匆匆忙忙联系沈湛晴他爸去了。
林薇坐在床边,看着昏迷的沈湛晴,眼圈又红了。鹤雨宵靠在门框上,没进去,就那么远远地看着。护士过来给沈湛晴量体温血压,弄完了才说:“病人需要休息,留一个家属看着就行,注意他清醒没。”
林薇看向鹤雨宵:“要不…你先回去?我在这儿看着?”
鹤雨宵还是摇头:“…我等他醒。”
林薇看他态度坚决,也没再劝:“那…我去买点水什么的?顺便看看老王那边联系上沈叔叔没。”
“嗯。”鹤雨宵应了一声。
林薇走了。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微弱的滴答声,还有沈湛晴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鹤雨宵这才慢慢挪到床边,拉过一张凳子坐下。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干涸发黑的血迹,又看看沈湛晴毫无生气的脸,胸口堵得难受。他伸出没沾太多血的手,小心翼翼地、极轻地碰了碰沈湛晴露在被子外面、没受伤的右手。冰凉冰凉的。
“沈湛晴…”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后怕,“你他妈…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
“什么死了就死了?放屁!”鹤雨宵喉结滚动,眼圈有点发热,“谁准你死了?老子还没听够你叭叭废话呢!食堂新出的猪食你还没吐槽呢!老王的新发型像被雷劈了你还没说呢!”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昏迷的人较劲。
“你不是挺能吗?跟赵凯贫嘴一套一套的,跟我抬杠比谁都凶!怎么让人堵了就怂了?还他妈让人划了手?”鹤雨宵越说越气,声音也大了点,但更多的是压不住的恐慌,“你醒过来!沈湛晴!S!你他妈给我醒过来!听见没有!”
沈湛晴依旧安静地躺着,只有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微微颤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
鹤雨宵盯着他,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混着淡淡的血腥气,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起身,走到病房自带的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冲刷着手上干涸发黑的血迹,水流很快变成了淡粉色,打着旋儿流进下水道。
他看着那些淡红的水,脑子里又闪过巷子里沈湛晴手腕上涌出的血,还有那句轻飘飘的“算了”。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来,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
“砰!”一声闷响,指关节瞬间红了,生疼。但这点疼,根本压不住心里的惊涛骇浪。
他撑着洗手台,低着头,水珠顺着他冷白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水还是别的什么。他咬着牙,肩膀微微发抖。妈的!到底是谁干的?!沈湛晴那混蛋,平时看着没心没肺的,怎么会惹上动刀子的?还有他那放弃的态度…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觉得“死了就死了”?
洗了半天,手上的血渍总算淡了,但指甲缝里还是有点暗红。鹤雨宵关掉水龙头,胡乱抹了把脸,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发疯的时候。
他走回病床边,重新坐下。看着沈湛晴安静的睡颜,心里那股暴戾慢慢沉淀下去,只剩下沉甸甸的担忧和后怕。他拿出手机,屏幕上也沾了点血渍。他点开那个论坛私信框,看着最后那句沈湛晴发的“马上”,手指悬了半天,打了一行字,又删掉。最后只发了一句:
> **鹤雨宵:** S,醒了吱一声。
明知对方不可能回,但好像发了,心里就能踏实一点。
***
沈湛晴感觉自己在一片黑沉沉的水里漂着。很冷,很累,身上到处都疼,尤其是手腕和后脑勺。他想沉下去,沉到最底下,就不用疼了,也不用想那些烦心事了。死了…也挺好。
可总有个声音,嗡嗡嗡的,像苍蝇一样烦人。一会儿喊“沈湛晴”,一会儿喊“S”,语气又急又凶,带着哭腔,吵得他不得安生。谁啊…烦死了…
他费力地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像灌了铅。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刺了进来。他皱着眉,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头顶惨白的天花板,还有旁边挂着的半袋点滴。
医院…?
记忆碎片一点点拼凑回来。巷子…黄毛…刀子…手腕的剧痛…冰冷的地面…还有那句“算了”…
哦,没死成。他扯了扯嘴角,有点失望,又有点麻木的平静。
他试着动了一下,全身酸软无力,左手腕传来清晰的钝痛,后脑勺也闷闷的疼。他偏过头,看见床边趴着个人。
冷白的皮肤,标志性的三分七刘海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是鹤雨宵。他趴在床沿,睡着了,眉头却还紧紧锁着,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一只手搁在床边,离沈湛晴没受伤的右手很近,手指上还能看到没完全洗掉的暗红色痕迹。
是血…他的血。
沈湛晴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针轻轻扎了一下,有点细微的疼。他想起失去意识前,鹤雨宵那声撕心裂肺的“叫救护车”,还有那双充满恐惧和愤怒的眼睛。
原来…真的有人会被他吓到啊?还是鹤雨宵这个平时看着八风不动的家伙。
他静静地看着鹤雨宵沉睡的侧脸,没出声。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点滴管里液体滴落的细微声响。窗外的天已经黑了,城市的灯光透过百叶窗缝隙,在墙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不知道看了多久,鹤雨宵的睫毛颤了颤,猛地抬起头!他眼神还有点迷茫,带着刚睡醒的惺忪,但下一秒,就对上了沈湛晴平静无波的眼睛。
鹤雨宵瞬间完全清醒了!他“腾”地一下坐直身体,动作太猛,带倒了凳子,发出“哐当”一声响。
“沈湛晴?!你醒了?!”他的声音又急又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眼睛死死盯着床上的人,生怕是幻觉。
沈湛晴看着他,没说话,只是很轻微地点了下头。脸色依旧苍白得像纸。
鹤雨宵一步跨到床边,想碰他又不敢,手悬在半空:“感觉怎么样?疼不疼?头晕吗?要不要叫医生?” 问题像连珠炮似的蹦出来。
沈湛晴摇摇头,声音很轻,带着刚醒的沙哑:“…还行。死不了。”
“闭嘴!什么死不死的!”鹤雨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后怕的怒气,“不准再说那个字!听见没有!”
沈湛晴被他吼得一愣,抬眼看他。鹤雨宵的眼睛有点红,不是熬夜熬的,像是…哭过?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紧张、愤怒,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乱七八糟的情绪混在一起,让那张总是平静的脸显得有些扭曲。
沈湛晴心里那点细微的疼,又扩大了一点。他垂下眼,看着自己裹成粽子的左手腕,没说话。
鹤雨宵看他这样,心里那股邪火又像被戳破的气球,噗一下泄了,只剩下满满的酸涩和无力。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拉过凳子重新坐下,声音放低了,但还是有点硬邦邦的:“…怎么回事?谁干的?”
沈湛晴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职高的,王猛。以前网吧有点过节。” 他言简意赅,没提具体过程,也没提自己那句放弃的话。
“王猛…”鹤雨宵把这名字嚼碎了咽下去,眼神冷得能结冰,“动刀子的那个?”
“嗯。”沈湛晴应了一声,又闭上眼,像是累极了,“报警了?”
“报了!老王报的!警察估计晚点会来问你。”鹤雨宵看着他这副了无生气的样子,心里堵得慌,“你…你当时…”他想问那句“死了就死了吧”,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刺激到他,也怕听到让自己更难受的答案。他换了个问题,“除了手和后脑勺,还有哪儿伤着没?”
沈湛晴闭着眼,没立刻回答。他感觉肋下和后腰也隐隐作痛,应该是被踹的。但…懒得说了。
“没。”他吐出一个字。
鹤雨宵看着他苍白疲惫的脸,胸口那股闷气更重了。他想起沈湛晴被推进教室时那副血淋淋、放弃一切的样子,再看看他现在这副麻木平静的死样子,一股无名火又蹭蹭往上冒。他猛地站起来!
沈湛晴被他的动作惊动,睁开眼。
只见鹤雨宵沉着脸,二话不说,直接伸手,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沈湛晴盖在腰腹部的被子一角,然后去撩他病号服的下摆!
“你干嘛?!”沈湛晴一惊,下意识想躲,但浑身无力。
“别动!”鹤雨宵低喝一声,手上动作没停。
病号服下摆被撩起,露出少年瘦削的腰腹。左边肋骨下方,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淤痕,边缘已经开始泛黄,像一块丑陋的烙印,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
鹤雨宵的呼吸猛地一窒!手指停在半空,微微发抖。
沈湛晴也看到了那片淤青,愣了一下,随即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哦,这儿啊…忘了。”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忘了?!”鹤雨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心疼,“沈湛晴!你他妈当自己是铁打的?!” 他指着那片淤青,眼睛更红了,“这他妈叫没事?!这他妈叫忘了?!”
沈湛晴被他吼得有点懵,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和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心里那片麻木的冰原,好像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移开目光,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不疼了。”
“放屁!”鹤雨宵气得胸口起伏,他指着沈湛晴裹着纱布的手腕,又指指他后脑勺(虽然看不到伤),最后狠狠戳向那片淤青,“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他妈不疼?!沈湛晴!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人看?!”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嘶哑。沈湛晴那句轻飘飘的“忘了”和“不疼了”,比刀子还锋利,彻底撕开了他强装的镇定。
沈湛晴看着他,看着他通红的眼眶里强忍着没掉下来的水光,看着他因为愤怒和恐惧而颤抖的嘴唇,看着他指着自己伤处、骨节泛白的手指…那些刻意被麻木掩盖的疼痛、委屈和后怕,像是被鹤雨宵这通爆发点燃了引线,猛地翻涌上来!
他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他猛地别过头,把脸埋进枕头里,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鹤雨宵看着他逃避的动作,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心里那团怒火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和懊悔。他是不是…太凶了?
他颓然地坐回凳子上,双手捂住了脸,用力地搓了搓。再抬起头时,眼圈更红了,声音也哑得不成样子:“…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吼你。”
他把凳子往前拖了拖,靠近床边,声音放得很低很低,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沈湛晴…S…别这样行不行?算我求你了。疼就说疼,难受就说难受。别他妈什么都憋着!别再说‘死了就死了’那种屁话!我…我他妈…”他哽了一下,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沈湛晴把脸埋在枕头里,没动,也没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闷哼:
“…嗯。”
声音很小,很轻,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发出的呜咽。
就这一声,让鹤雨宵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覆在了沈湛晴没受伤的右手手背上。入手一片冰凉。
他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握着,用自己的体温,去暖那只冰冷的手。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窗外城市的灯光依旧模糊。点滴管里的液体,不紧不慢地滴落着。
一个躺着,脸埋在枕头里,肩膀微微起伏。
一个坐着,握着他的手,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谁也没再说话。但有些东西,就在这沉默的、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里,无声地流淌着,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那些压抑的、恐惧的、麻木的、愤怒的情绪,在刚才的爆发和此刻的静默中,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也找到了一个连接的支点。
鹤雨宵知道,沈湛晴那道心里的伤口,比他手腕上的更深,更难愈合。但他也知道了,自己不能放手。至少现在,这只冰冷的手,他得暖着。这条差点被他放弃的命,他得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