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灯塔永寂

高三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加速键。试卷堆成小山,倒计时数字一天天变小,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咖啡因和无声的硝烟。鹤雨宵和沈湛晴像两艘在惊涛骇浪中并肩航行的小船,一个在题海里搏杀,一个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共同抵御着名为“高考”和“未来”的巨大风暴。

沈湛晴手腕的旧伤成了高三生活里一根顽固的刺。画稿的透支、密集的书写,让那道粉嫩的疤痕时常隐隐作痛,甚至会在深夜将他从浅眠中刺醒。他瞒着鹤雨宵,偷偷把止痛药藏在书包最里层,只在实在忍不住时才吃一片。他不想让H分心,年底的精英赛近在眼前,H需要专注。

鹤雨宵并非毫无察觉。他注意到沈湛晴揉手腕的频率越来越高,做题时偶尔会无意识地甩手,脸色在长时间的伏案后也透着不健康的苍白。他逼着沈湛晴按时喝陈伯配的药茶,每晚雷打不动地给他手腕热敷按摩,甚至强行收走了他一部分画具,勒令“养伤优先”。沈湛晴每次都乖乖应着,但眼底深处那份急于证明自己、不愿成为拖累的焦灼,却像幽暗的火苗,始终未曾熄灭。

压力像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两个人的咽喉。鹤雨宵的训练也到了最关键的瓶颈期,新动作的磨合不顺,成绩停滞不前,教练的批评和自身的苛求像沉重的枷锁。他变得更沉默,回家后常常累得倒在沙发上就睡,连和小光玩闹的力气都没有。沈湛晴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眼底的疲惫,心疼得无以复加,却又觉得自己笨拙的安慰苍白无力。

那天,是个阴沉沉的周五。离精英赛只剩一周,离一模考试也近在咫尺。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下午最后一节是数学连堂。老王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解一道复杂的导数压轴题,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沈湛晴坐在窗边,努力集中精神,但手腕传来的阵阵钝痛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扎,牵扯着他的神经。视线开始模糊,黑板上的公式扭曲变形,老王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他悄悄把手伸进桌肚,摸索着那个装着止痛药的小瓶子。指尖刚触碰到冰凉的塑料瓶身——

“沈湛晴!发什么呆!这道题的思路跟上了吗?!”老王尖锐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沈湛晴猛地一惊,手一抖,药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到了过道中央。几粒白色的小药片撒了出来。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老王眉头紧锁,走下讲台:“什么东西?”

沈湛晴的脸瞬间血色尽褪,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慌乱地想弯腰去捡,手腕却一阵剧痛,动作僵在半空。

“药?”老王已经看清了地上的东西,弯腰捡起药瓶,看着标签,脸色更难看了,“…止痛药?沈湛晴!高三关键时候,你吃这个?!身体怎么回事?!”

“我…我手腕…”沈湛晴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难以掩饰的窘迫和恐慌。他能感觉到旁边鹤雨宵瞬间投来的、锐利如刀的目光!那目光里充满了震惊、质问和…被欺骗的怒火?

“手腕旧伤?”老王显然也记得巷子事件,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但依旧严厉,“…不舒服要早说!硬撑着吃止痛药像什么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下课去医务室看看!”他没收了药瓶,转身走回讲台,继续讲课。

教室里恢复了低低的议论声。沈湛晴僵坐在座位上,像被剥光了示众,脸颊火辣辣地烧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旁边鹤雨宵身上散发出的、冰冷的、压抑的怒气。那怒气像实质的寒流,将他紧紧包裹,冻得他四肢冰凉。他甚至不敢转头去看H的眼睛。

下课的铃声像催命符。沈湛晴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教室,直奔医务室。他需要一点喘息的空间,逃离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和无声的责问。

医务室老师检查了他的手腕,眉头紧锁:“…旧伤牵动,局部有炎症,还有点轻微水肿。怎么拖到现在?止痛药不能当饭吃!最近绝对不能再过度用手,尤其不能画画写字!先冰敷,我给你开点外敷药和内服的消炎药,好好休息几天!”

沈湛晴拿着药,失魂落魄地走出医务室。手腕被缠上了冰凉的敷料,但心口的沉重和恐慌却丝毫未减。他该怎么面对H?H一定气疯了…他瞒着他,还差点在课堂上出丑…

回到教室,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有鹤雨宵还坐在座位上,背对着门口,身影在昏暗的暮色里显得格外冷硬。桌上,摊开着沈湛晴的数学试卷,最后一道大题一片空白。

沈湛晴的脚步钉在门口,喉咙发紧。

鹤雨宵听到动静,缓缓转过身。昏黄的光线落在他冷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沈湛晴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怒火?是失望?是后怕?还是…深不见底的心疼?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小光在家里的呼唤,老王在办公室的训话声,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人之间沉重的呼吸和无声的惊涛骇浪。

“H…”沈湛晴的声音带着破碎的颤抖,试图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瞒你…我只是不想…”

“不想什么?”鹤雨宵的声音响起来,低沉得可怕,像压抑着即将爆发的火山,“…不想让我担心?不想拖累我?沈湛晴,”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高大的身影带着强大的压迫感逼近,“…你的‘不想’,就是把自己弄成这样?!吃止痛药上课?!把手腕废掉?!”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狠狠扎在沈湛晴心上!那里面裹挟的,是被欺骗的愤怒,是看到沈湛晴痛苦却无能为力的焦灼,是后怕——怕他像巷子里那次一样,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倒下!

“我没有…”沈湛晴被逼得后退一步,眼圈瞬间红了,巨大的委屈和恐慌淹没了他,“…我只是想…想跟上…想和你一起…”他语无伦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一起?”鹤雨宵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冰锥,直直刺穿沈湛晴脆弱的伪装,“…用这种方式‘一起’?沈湛晴,你看着我!”他猛地抓住沈湛晴那只没受伤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沈湛晴痛呼出声,强迫他看向自己,“…你的命!你的身体!不是你一个人的!我说过多少次?!你他妈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一个字?!”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哑和深沉的痛楚!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震得沈湛晴耳膜嗡嗡作响!

沈湛晴被他吼懵了,手腕被攥得生疼,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汹涌地滚落下来。他看着鹤雨宵通红的眼眶和眼底那抹深沉的、几乎将他吞噬的痛苦,所有的辩解、委屈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恐惧和窒息感。他感觉自己像一块即将碎裂的玻璃,在H强大的怒火和痛苦面前,不堪一击。

“对不起…对不起H…”他只能无助地重复着,身体因为哭泣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鹤雨宵看着他泪流满面、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样子,胸口那股滔天的怒火像被这滚烫的泪水瞬间浇熄了大半,只剩下灼烧后的剧痛和一片冰冷的疲惫。他猛地松开了攥着沈湛晴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踉跄地后退了一步,背脊重重撞在身后的课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空洞地看着泪流不止的沈湛晴,又看看自己刚才因为失控而用力过度、微微颤抖的手。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感攫住了他,比任何赛场上的失利都更让他感到绝望。

“…回家。”鹤雨宵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沉重。他没再看沈湛晴,弯腰拎起两人沉重的书包,背在肩上,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出了教室。背影在昏暗的走廊里,显得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沉重。

沈湛晴站在原地,脸上泪痕未干,手腕上还残留着被用力攥过的红痕和灼痛。他看着鹤雨宵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听着那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和冰冷。

这次,H没有等他。

***

那场爆发在黄昏教室里的风暴,像一道深深的裂痕,横亘在两人之间。虽然当晚回到那个曾经温暖的新家,鹤雨宵依旧沉默地给沈湛晴的手腕换药、冰敷,逼着他喝下苦涩的中药,但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无声的默契,而是令人窒息的沉重和小心翼翼。

鹤雨宵的话更少了,眼神沉得像化不开的寒冰。训练时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狠劲,仿佛要将所有无处发泄的情绪都倾注在冰冷的铁饼上。回家后,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客厅角落的书桌区域),对着技术录像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沈湛晴不敢靠近,不敢多问。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遵守着鹤雨宵“绝对静养”的命令,连笔都不敢碰。手腕的疼痛在药物和休息下慢慢缓解,但心口的空洞和恐慌却日益扩大。他看着鹤雨宵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疲惫的侧影,看着他眼底挥之不去的阴郁和沉重,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精英赛的前一天,是个难得的晴天。鹤雨宵一早就去了体育中心做最后的适应性训练。沈湛晴的手腕已经消肿,医生勉强允许他恢复轻微的日常活动。他坐在洒满阳光的阳台上,看着小光在吊床里打盹,心里空落落的。

手机震动,是鹤雨宵的消息,只有冷冰冰的几个字:

**“晚上队里封闭准备,不回了。”**

沈湛晴的心沉了下去。他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指尖冰凉。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慢慢地打字回复:

**“嗯。加油。…等你回来。”**

发送完,他把手机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下午,他去了趟画室。王老师看到他手腕上还缠着的敷料,吓了一跳:“小沈!你怎么还来?手不要了?!”

“王老师,”沈湛晴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想…把之前那张没画完的插画…画完。就…最后一点收尾。”

“不行不行!”王老师连连摆手,“…稿子不急!身体要紧!”

“就一会儿。”沈湛晴坚持,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恳求,“…很快。画完…我就安心养伤了。…求您了。”

王老师看着他苍白却异常坚持的脸,叹了口气,最终妥协了:“…最多一小时!我看着你!”

沈湛晴坐在久违的画板前。手腕在握笔的瞬间传来熟悉的酸痛感,但他咬牙忍着。他要画的,是那张奇幻森林插画的最后一点——森林精灵狡黠的笑容。他画得很慢,很专注,每一笔都倾注了全部的心力。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晕。

一个小时后,最后一笔落下。森林精灵的笑容跃然纸上,狡黠灵动,充满生机。沈湛晴看着完成的作品,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使命。他放下笔,轻轻舒了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好了!快回去休息!”王老师催促道。

沈湛晴点点头,小心地把画稿收好。走出画室时,夕阳的金辉洒满街道,温暖而耀眼。他看着车水马龙的城市,看着匆匆的行人,看着远处高楼上反射的刺目光芒…

突然,一阵尖锐的、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刹车声在不远处炸响!

紧接着是沉闷的撞击声和人群惊恐的尖叫声!

沈湛晴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下意识地朝着声音来源望去——

只见街角的路口,一辆失控的轿车歪斜地撞在路边的灯柱上,车头凹陷,冒着白烟。而离车子不远的人行道上,倒着一个穿着校服的身影!刺目的鲜血正从他身下迅速蔓延开来,染红了灰色的地砖!

那个身影…那个熟悉的灰蓝色校服…

是…是H学校的校服?!

轰——!

沈湛晴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仿佛在他眼前轰然倒塌!他像疯了一样朝着那个方向冲过去!手腕的剧痛被巨大的恐惧彻底淹没!

“H——!!!”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

冰冷的医院走廊,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惨白的灯光照在光洁的地板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鹤雨宵穿着沾着汗水和灰尘的训练服,像一尊石雕般僵立在抢救室门外。他冷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握的拳头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着。那双总是锐利沉静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紧闭的、亮着红灯的抢救室大门,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

老王、林薇、赵凯,还有几个田径队的队友都赶来了,围在一旁,脸色惨白,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啜泣声和林薇捂着嘴发出的、细碎的呜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红灯刺眼地亮着,像一个无声的审判。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那扇沉重的门被缓缓推开。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沉重。他摘下口罩,目光扫过门口瞬间围拢过来的人群,最后落在鹤雨宵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谁是家属?”医生的声音沙哑而沉重。

鹤雨宵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老王赶紧上前一步:“医生!我是他班主任!孩子怎么样?!”

医生沉重地摇了摇头,目光里充满了遗憾:“…抱歉。我们尽力了。…颅内损伤太重,引发急性脑疝…送来的时候…就已经…”

后面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鹤雨宵的耳朵里,扎进他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

“…没…没救过来。”

嗡——!

鹤雨宵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一片空白!尖锐的耳鸣声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声音!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被旁边的赵凯和林薇死死扶住。

“…不可能…”一个嘶哑破碎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医生…你再看…再看清楚…” 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踉跄着上前一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医生,“…他是沈湛晴!他叫沈湛晴!他…他只是手腕有点伤…他…”

“宵哥!”赵凯带着哭腔死死抱住他。

医生看着眼前这个瞬间崩溃的少年,眼神充满了不忍,但还是沉重地摇了摇头:“…节哀。…致命伤在头部。…他走得很…平静。”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的悲鸣,终于冲破了鹤雨宵紧咬的牙关!他猛地挣脱赵凯和林薇,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墙壁上!骨节与水泥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鲜血瞬间从指缝间涌出!

“沈湛晴——!!!” 他嘶吼着那个名字,声音凄厉绝望,回荡在空旷冰冷的走廊里,带着无尽的痛苦和质问,像要撕裂这残酷的现实!高大的身躯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最终蜷缩在墙角,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野兽般压抑的、绝望的哀嚎。

世界彻底失去了颜色。那个总是带着点小心翼翼、眼底藏着星光、会给他熬汤、会偷偷塞画、会笨拙地想要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的少年…那个他用尽全力从巷子里抢回来、发誓要好好守护的少年…那个他甘愿放弃省队也要留在身边的少年…没了。

像一盏被狂风骤然吹熄的灯。只留下无尽的黑暗和冰冷。

***

几天后,阴沉的天幕低垂,细密的雨丝无声飘落,打湿了墓园冰冷的石碑。

葬礼很简单。沈国强喝得醉醺醺地来了,又骂骂咧咧地走了,仿佛只是参加了一个陌生人的葬礼。鹤雨宵的父母没有露面。只有老王、林薇、赵凯、几个队友和陈伯撑着黑伞,肃立在细雨中。

鹤雨宵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衣,独自站在最前面。雨水顺着他冰冷的侧脸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冷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石雕。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盯着墓碑上那张小小的照片。

照片里的沈湛晴,穿着那件灰蓝色的T恤,对着镜头微微笑着,眼神干净,带着点拘谨,像初秋微凉的风。那是他们搬进新家后,沈湛晴硬拉着他用手机自拍的。他说:“H,笑一个嘛!纪念我们第一个家!”

家…

那个用他无数个通宵、无数个冷馒头、甚至…生命换来的“家”…

鹤雨宵的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混着雨水滴落在黑色的裤脚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感觉不到疼。身体里所有的知觉,都随着墓碑下那个人一起,被冰冷的泥土永远埋葬了。

仪式结束,人群默然散去。雨还在下,墓园里只剩下鹤雨宵一个人。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塑,站在冰冷的石碑前,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雨水打湿了他挺直的脊背。他伸出手,冰冷的指尖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去墓碑照片上沾着的雨水和泥点。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人。

指尖停留在照片中少年微扬的嘴角。那曾经鲜活的笑容,此刻凝固在冰冷的石头上。

“…骗子。”一个沙哑破碎的声音,终于从鹤雨宵紧抿的唇间溢出,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雨水顺着他低垂的眼睫滑落,砸在冰冷的墓碑上。

“…说好…一起养家的…”他的声音哽住,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喻的痛楚,“…说好…等我回来的…”

“…沈湛晴…”他念着这个名字,像咀嚼着带血的玻璃渣,每一个音节都割得喉咙生疼,“…你这个…大骗子…”

回应他的,只有墓园里淅淅沥沥、永无止境的雨声。冰冷,寂静,像一场无声的哀悼。

***

新家依旧窗明几净。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金色光斑。

只是,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没有了炭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没有了絮絮叨叨的分享,没有了因为数学题发愁的叹息,也没有了那句小心翼翼的“H,吃饭了”…

小光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它不再霸占那个阳光最好的吊床,而是常常蜷缩在沈湛晴常坐的沙发角落,或者趴在那张宽大的书桌上,守着那幅炭笔速写里定格的力量瞬间,琥珀色的大眼睛望着门口的方向,发出细弱的、带着困惑和思念的“喵呜”声。

鹤雨宵从墓园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悲伤。他只是沉默地收拾着沈湛晴留下的东西。画具被仔细地清洗、整理,收进柜子最深处。没画完的草稿、揉成一团的废纸、那本记录着“小金库”收支的旧记账本…都被他一样样整理好。

他翻到了那个旧报纸包。里面是那枚沉甸甸的市运会金牌,两张卷好的炭笔速写——一张是出租屋的烟火角落,一张是赛场上燃烧的瞬间。还有几张折得整整齐齐的便利贴,上面是沈湛晴狗爬般的字迹:

**“H,早饭。必须吃完。—S”**

**“H,带小光去复查。记得。—S”**

**“H,粥吃完了!蛋也吃了![空保温桶照片.jpg] —S”**

鹤雨宵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冰冷的指尖似乎能感受到写下这些字时,那个少年笨拙又认真的温度。他拿起那张赛场上自己的速写,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找来了新的画框,把它装好,挂在了书桌正前方的墙上。旁边,是那张沈湛晴没画完的奇幻森林插画——森林精灵的笑容狡黠而充满生机。

他走到客厅,拿起那个被沈湛晴擦得锃亮、磕掉了一块漆的旧搪瓷杯,走到厨房,接了满满一杯水。他走回来,把那杯水,轻轻放在了小光常趴着的沙发角落前的地板上。

小光抬起头,琥珀色的大眼睛看着他,轻轻地“喵”了一声。

鹤雨宵蹲下身,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它毛茸茸的脑袋。动作很轻。

“…喝水。”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许久未用的齿轮。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书房。摊开书桌上厚厚的复习资料和训练笔记。手腕上那道在墓园墙壁上留下的伤口已经结痂,暗红色的疤痕狰狞地盘踞着。他没有处理。

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空白的草稿纸上,微微颤抖。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冷硬的侧脸和手腕狰狞的疤痕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很久。

终于,笔尖落下。

沙…沙…沙…

流畅而有力的字迹开始在纸上蔓延。是复杂的数学公式,是铁饼技术动作的要领分析,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

他写得极其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思念和无处安放的力气,都倾注在笔尖。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砸在纸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圆点。手腕上的疤痕在用力时传来阵阵刺痛,但他恍若未觉。

小光悄悄走过来,跳上书桌,安静地趴在那张森林精灵的插画旁,琥珀色的眼睛看着鹤雨宵笔下不断延伸的黑色字迹。

屋子里依旧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永不停歇的雨,又像无声的誓言,固执地填补着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书桌前那个沉默书写的身影,和旁边守护的猫,都染上了一层温暖却无比寂寥的金色。那个叫沈湛晴的少年,永远停留在了十七岁的秋天。而鹤雨宵的征途,才刚刚开始。只是这一次,前路再无并肩的身影,只有身后那道被永远定格的、温柔凝望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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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号灯塔
连载中林鹤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