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征途同衾

时间像指缝里的沙,悄无声息地溜走。窗外的蝉鸣从歇斯底里到日渐稀疏,最后只剩下偶尔几声不甘的嘶鸣,宣告着夏日的尾声。新家阳台上的绿萝又抽出了几片嫩叶,小光在猫爬架的吊床里睡得肚皮朝天,银灰色的毛发在初秋的阳光下泛着柔光。

鹤雨宵最终没有去省队报到。

原因很简单,也很复杂。省队集训基地那边临时调整了教练组,新上任的主管教练风格激进,训练计划近乎严苛到透支潜力,与鹤雨宵信奉的“科学、稳定、可持续发展”的理念背道而驰。几番沟通无果,甚至爆发了激烈的理念冲突。与此同时,沈湛晴手腕那道疤痕在持续高强度的画稿后,又开始隐隐作痛,甚至有一次画着画着,炭笔直接脱手掉在了地上——旧伤牵动的无力感让他脸色瞬间煞白。

这两件事像两根导火索,最终引爆了鹤雨宵心底的天平。

“不去了。”某天晚饭后,鹤雨宵看着沈湛晴无意识地揉着手腕,平静地宣布了这个决定。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明天降温”。

沈湛晴惊得差点跳起来:“…什么?!你…你疯了吗?!那是省队!全国选拔赛!”

“教练换人了。路子不对。”鹤雨宵言简意赅,目光扫过沈湛晴瞬间变得紧张和愧疚的脸,补充道,“…而且,老王托人递了话,市里年底有个青少年精英赛,规格不低,奖金也还行。高三…先留在学校,也能系统训练。”

他顿了顿,看着沈湛晴依旧写满“不信”和“是我拖累你”的眼睛,破天荒地多说了一句,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势:

“沈湛晴,路不是只有一条。省队不是唯一的选择。…我在这儿,一样能扔出成绩。” 他拿起桌上的一个苹果,掂了掂,眼神锐利依旧,“…还有,你手腕再敢画到脱力,我就把你那些画板全锁起来。”

沈湛晴被他最后那句威胁堵得哑口无言,但悬着的心却莫名落回实处。他看着鹤雨宵平静却坚定的侧脸,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握着苹果的样子,那股熟悉的、被强大力量守护着的安心感再次涌了上来。H不是意气用事,他有他的判断和坚持。只是…这份坚持里,有多少是因为自己?

他没敢问。只是默默地把鹤雨宵削好的苹果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啃着,甜丝丝的汁水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暖到心底。

于是,当九月带着微凉的秋风卷起落叶时,鹤雨宵背着那个熟悉的、装着训练服和铁饼技术笔记的书包,和沈湛晴并肩踏进了高三七班的教室。

***

高三的空气里,天然就带着硝烟味。黑板右上角的倒计时数字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教室里弥漫着油墨试卷的味道、咖啡的苦涩提神味儿,还有压抑的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老王依旧是班主任,只是眉头锁得更紧,头顶的白发似乎也多了几根。开学第一天,他站在讲台上,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下面一张张或紧张或麻木或强打精神的脸,最后在鹤雨宵和沈湛晴身上多停留了一秒。

“都高三了!最后冲刺阶段!”老王的声音带着“炮仗”特有的穿透力,“…别以为有些同学上学期期末进步了点就飘了!尤其是沈湛晴!数学八十六分是不错,但离顶尖还差得远!还有鹤雨宵!训练归训练,文化课别给我掉链子!体考也要分!听见没有?!”

沈湛晴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鹤雨宵则没什么表情地点了下头。

“座位暂时不动!”老王一挥手,下了定论,“…鹤雨宵,沈湛晴,你俩还是同桌!互相监督!一个数学一个体育,都给我抓起来!”

沈湛晴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还好,还是同桌。他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鹤雨宵。那人正低头整理着新发的、厚得像砖头一样的复习资料,侧脸冷白,神情专注,仿佛老王的训话只是背景噪音。

高三的节奏快得让人喘不过气。课程表排得满满当当,晚自习延长到十点。各科试卷像雪片一样飞来,很快就把桌肚塞满。沈湛晴感觉自己像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每天被公式、单词、文言文和永远做不完的题海淹没。手腕的旧伤在持续握笔后,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根细小的刺,时不时提醒他身体的极限。

鹤雨宵也没轻松多少。上午下午的课程一节不落,课间和放学后的时间则被训练填满。校田径队的训练强度虽然比不上省队,但为了备战年底的精英赛,教练也毫不手软。鹤雨宵每天回来,身上都带着浓重的汗水和肌肉舒缓剂混合的味道,眼底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沉静。

两人之间的话,似乎比暑假时更少了。但沉默里,却流淌着一种更深沉的默契和无声的守护。

沈湛晴咬着笔杆,对着数学试卷最后一道大题的复杂几何图形发愁,眉头拧成了疙瘩。辅助线添了又擦,草稿纸涂满了一片。手腕的酸痛感越来越明显。

“这里。”旁边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尖点在他画得乱七八糟的图上。鹤雨宵不知何时放下了自己的训练笔记,身体微微倾过来,带着淡淡的汗味和皂角香。他抽走沈湛晴手里的笔,在图形上利落地添了一条辅助线,声音不高,却清晰平稳:“…连接AC和BD,交点是O。看三角形AEO和CFO,证明相似,对应边成比例…”

他讲题的思路极其清晰,步骤简洁,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指核心。沈湛晴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和笔下流畅的线条,心里的烦躁和手腕的酸痛似乎都减轻了不少。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救赎的福音。沈湛晴累得趴在桌上,感觉脑子像被掏空。鹤雨宵收拾好书包,看他蔫蔫的样子,伸手把他桌肚里那摞沉重的试卷和练习册捞出来,塞进自己包里。

“…走了。”鹤雨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哦…”沈湛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站起来。

走出教学楼,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教室的沉闷。昏黄的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沈湛晴抱着自己相对轻巧的书包,看着鹤雨宵背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肩膀被压得微微下沉,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包给我一个吧?挺沉的…”

“不用。”鹤雨宵拒绝得干脆,脚步没停,“…你顾好自己手腕。”

沈湛晴:“……” 他默默跟上,看着鹤雨宵在路灯下挺拔却略显疲惫的背影,心里那点酸涩又被一种沉甸甸的暖意取代。

回到家,小光照例欢快地迎上来。鹤雨宵放下沉重的书包,第一件事不是休息,而是走进厨房。没一会儿,里面传来烧水、撕包装袋的声音。

沈湛晴瘫在柔软的米白色沙发上,累得手指头都不想动。小光跳上来,窝在他腿边,用脑袋蹭他的手。

鹤雨宵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出来,放在沈湛晴面前的茶几上。浓郁的、带着药味的红枣香气弥漫开来。

“红枣桂圆茶,”鹤雨宵言简意赅,语气不容置疑,“…陈伯配的方子,补气血,安神。…趁热喝了。”

沈湛晴看着那杯深红色的液体,又看看鹤雨宵没什么表情却透着关切的脸,认命地端起来。温度透过杯壁传到掌心,驱散了夜风的微凉。他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甜中带着微苦的药味在舌尖蔓延,一路暖到胃里。

鹤雨宵在他旁边的地毯上坐下(沙发位置被小光占了),拿起自己的训练笔记和几张新的技术分析图看了起来。灯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沈湛晴喝水的细微声响,小光满足的呼噜声,和鹤雨宵偶尔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疲惫的身体被热茶和安静的氛围包裹,沈湛晴靠在沙发靠背上,眼皮开始打架。他迷迷糊糊地看着旁边鹤雨宵低垂的眉眼,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图纸上划过,看着他因为思考而微微蹙起的眉心…

“…H,”沈湛晴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含混不清地嘟囔,“…你…后悔吗?”

翻动纸张的声音停住了。

鹤雨宵抬起头,看向窝在沙发里、眼神迷蒙的沈湛晴。昏黄的灯光落在他柔软的额发和微张的嘴唇上,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依赖。

“…后悔什么?”鹤雨宵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去…省队…”沈湛晴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睡过去。

鹤雨宵沉默地看着他,深邃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静。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放下图纸,站起身,走到沙发边。

他弯下腰,动作很轻地抽走沈湛晴手里快要滑落的空杯子。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揉头发,而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开沈湛晴额前遮住眼睛的碎发。指尖带着薄茧的微糙触感,拂过皮肤,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睡吧。”鹤雨宵的声音低而平稳,像夜色里流淌的河,“…明天早上有老王的三节连堂数学。…再废话,卷子加倍。”

沈湛晴在彻底沉入梦乡前,似乎听到了这句话,又似乎没听清。他只感觉到额头上那点微暖的触感,和身边熟悉的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温柔地将他笼罩,隔绝了高三所有的喧嚣和压力。

窗外,城市的灯火温柔闪烁。新家安静而温暖。书桌上,那幅炭笔速写里的鹤雨宵,依旧保持着蓄势待发的力量姿态,眼神锐利如初。而在它旁边,新添了一沓厚厚的、写满公式和笔记的试卷。

高三的征途,才刚刚拉开序幕。但这一次,不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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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号灯塔
连载中林鹤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