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雨宵走的那天,是个闷热的周一清晨。
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沈湛晴固执地起了个大早,非要送鹤雨宵去集合点。他沉默地帮鹤雨宵提着那个鼓鼓囊囊、塞满了他精心准备(以及强行塞入)物品的背包,一路无话。
集合点在市体育中心门口。几辆印着省田径队标志的大巴车停在那里,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穿着各色运动服的少年少女们陆续抵达,喧闹声、教练的哨声、家长叮嘱声混成一片,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味道和汗水的朝气。
鹤雨宵接过背包,背在宽阔的背上。他穿着简单的运动T恤和长裤,身形挺拔,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沈湛晴站在他面前,突然觉得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比如“好好训练”、“注意身体”、“别受伤”…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变成一片空白。他只能仰着头,看着鹤雨宵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冷峻的下颌线。
“走了。”鹤雨宵低头看他,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听不出什么波澜。
“…嗯。”沈湛晴用力点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鹤雨宵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他抬手,像往常那样,用力揉了揉沈湛晴柔软的发顶。
“…按时吃饭。有事打电话。” 他丢下最后一句嘱咐,没等沈湛晴回应,便转身,大步走向其中一辆大巴。背影融入那片喧闹的运动服海洋里,利落,决绝,没有回头。
沈湛晴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车门后。大巴车的引擎轰鸣声加大,缓缓启动,驶离。卷起的尘土带着夏日的燥热扑在脸上。他抬起手,摸了摸刚才被揉乱的头发,指尖冰凉。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随着大巴车的远去,仿佛被无限放大,压得他喘不过气。
出租屋一下子空了。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空。小光还在,喵喵叫着蹭他的腿;桌上还放着鹤雨宵临走前给他温好的牛奶;墙角那个铺盖卷也还在…但就是空了。那种无处不在的、属于H的气息和存在感,被硬生生抽离了。空气安静得可怕,只剩下风扇单调的嗡鸣和小光偶尔的喵呜声。
沈湛晴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小光不满地用爪子扒拉他的裤腿,才慢吞吞地走进去。他拿起桌上那杯温热的牛奶,小口小口地喝完。牛奶带着点腥甜,滑进空荡荡的胃里,却没能驱散心头的冷寂。
他走到书桌前坐下,摊开画板。画室里那个游戏角色的大单刚结款,王老师又火急火燎地塞给他一个更急、报酬也更丰厚的活儿——给一本畅销小说画全套插图和封面,定金就预付了一大笔。小金库的数字因为这笔定金,瞬间膨胀到了一个沈湛晴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他看着屏幕上编辑发来的密密麻麻的要求和那串令人咋舌的总价,脑子里却一片空白。笔尖悬在数位板上,迟迟落不下去。窗外阳光炽烈,蝉鸣聒噪,屋里却冷清得让他心慌。
***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沈湛晴被房产中介热情地迎进一个新建小区。小区环境不错,绿树成荫,离他们学校只隔两条街,步行十分钟就能到。
“沈先生您看,这户型绝对适合!一室一厅一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关键这阳台,朝南!采光无敌!”中介是个能说会道的小伙子,语速飞快,推开一套位于五楼的房门。
门一开,明亮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和出租屋那扇歪斜窗户透进来的吝啬光线完全不同。这是一间真正意义上的、崭新的房子。
雪白的墙壁,光洁的木地板,大大的落地窗连着一个小巧的阳台。客厅方正,卧室温馨,卫生间干湿分离,厨房虽小但橱柜灶台一应俱全。一切都崭新、明亮、规整,散发着淡淡的建材气味,和那个阴暗、潮湿、带着霉味的出租屋截然不同。
沈湛晴站在门口,有些恍惚。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大片大片温暖的光斑。他仿佛能看到小光在那片光斑里打滚的样子;能看到靠墙放一张宽大的书桌,鹤雨宵坐在那里安静地看书或研究比赛录像;能看到阳台角落放一个舒适的猫爬架…
“沈先生?您觉得怎么样?”中介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沈湛晴回过神,目光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缓缓扫过。客厅不大,但足够两个人活动;卧室放一张双人床也不会拥挤;那个小小的阳台…H可以在上面做拉伸,小光可以晒太阳…
“…就这套。”沈湛晴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坚定。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膨胀的小金库,“…全款。”
中介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了花:“好嘞!沈先生爽快!我这就去准备合同!”
签合同,交钱,拿钥匙。一系列手续快得让人眩晕。当那把冰凉、带着崭新齿痕的银色钥匙真正落在沈湛晴掌心时,沉甸甸的金属触感让他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攥紧钥匙,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踏实的、滚烫的灼烧感。
他真的有“家”了。一个真正的、干净的、明亮的、不会被撬开窗户的家。一个可以容纳H,容纳小光,容纳未来的家。
***
接下来的日子,沈湛晴彻底变成了高速旋转的陀螺。
白天,他依旧在画室和出租屋(现在是旧出租屋了)之间奔波,拼命赶着那套插画的进度。手腕因为长时间握笔酸痛难忍,那道疤痕也隐隐作痛,但他咬牙忍着。每一笔稿费,都是新家添置家具的底气。
晚上回到旧出租屋,他不再对着空荡发呆,而是拿着卷尺,在新房和旧出租屋之间来回穿梭。他量尺寸,画草图,在手机里收藏了无数家具图片,又因为价格一次次删掉重选。
“这个沙发…太贵了…”
“这个猫爬架…小光肯定喜欢…但…”
“H训练回来,得有个舒服的地方放松…这个按摩椅…”
“不行不行!太贵了!”
他在“想要给H和小光最好的”和“残酷的预算”之间反复横跳,纠结得抓耳挠腮。小金库的数字在付完房款后缩水了一大截,剩下的每一分钱都得精打细算。
最终,他选定了:
客厅:一张米白色的、看起来软硬适中的布艺双人沙发(打折款),一个简单的原木色小茶几,还有一个带轮子的、可以当书桌也可以当餐桌的多功能小推车。
卧室:一张宽大结实的双人床垫(直接放在地上,床架太贵,以后再说),两个简易的床头柜(组装款)。
阳台:一个经济实惠的猫爬架(带小吊床和磨爪柱),角落里预留出可以放瑜伽垫的空间(给H拉伸用)。
厨房:只添置了必要的锅碗瓢盆(最基础款)。
书房(客厅角落):一张宽大的、带抽屉的书桌(沈湛晴咬牙买的最贵单品,方便H看资料和自己画画),一把舒适的人体工学椅(二手市场淘的,九成新)。
每选定一样,付完款,沈湛晴都会在手机备忘录里郑重地记下,后面跟着一串缩减的数字。看着小金库一点点瘪下去,新家的轮廓却在脑海里一点点清晰、丰满起来。疲惫的身体里仿佛又注入了新的力量。
他抽空去了一趟陈伯的诊所,除了给小光拿营养膏,还红着脸,支支吾吾地向陈伯讨教怎么给猫搬新家才不容易应激。陈伯乐呵呵地传授了不少经验,还送了他一小瓶费洛蒙喷剂。
***
周六下午,沈湛晴在新房里做最后的清扫。他戴着口罩,额发被汗水打湿,黏在额角。正跪在地上,用抹布仔细擦拭着木地板缝隙里的灰尘,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是视频通话请求。屏幕上跳动着“H”两个字。
沈湛晴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地上。他手忙脚乱地摘掉口罩和手套,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跑到光线最好的客厅中央,才深吸一口气,点了接通。
屏幕亮起,瞬间被鹤雨宵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俊脸占据。他似乎刚训练完,额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角,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呼吸还有些急促。背景是宿舍的白色墙壁和铁架床的一角,看着简洁又冰冷。
“…S?”鹤雨宵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点运动后的微喘,比平时更低沉磁性。
“…嗯!”沈湛晴赶紧应了一声,把手机拿远一点,想让鹤雨宵看到更多背景,“…在…在干嘛呢?”
“刚结束力量训练。”鹤雨宵言简意赅,目光在屏幕里扫了一圈,似乎想看清沈湛晴背后的环境,“…你在哪?不像出租屋。”
沈湛晴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还没想好怎么跟H说买房的事!是想给他一个惊喜的!
“啊…我…我在…”他眼神飘忽,语无伦次,下意识地把手机镜头往自己脸上怼了怼,试图挡住后面的白墙和光洁的地板,“…在一个…朋友家!帮忙打扫卫生!” 他急中生智,撒了个蹩脚的谎。
鹤雨宵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显然没信。但他没追问,目光落在沈湛晴汗湿的额发和沾着一点灰尘的脸颊上:“…又没好好吃饭?脸脏了。”
沈湛晴下意识地用手背蹭了蹭脸,结果把灰尘抹得更开了,像只小花猫。他窘迫得脸都红了:“…吃了吃了!刚…刚干活蹭的!”
“嗯。”鹤雨宵应了一声,没再纠结地点,转而问道,“…小光呢?”
“哦!小光!”沈湛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赶紧把镜头切换成后置,小跑着来到阳台上。小光正趴在那个崭新的猫爬架顶层的小吊床里,晒着下午暖洋洋的太阳,舒服得眯着眼打盹,尾巴尖儿惬意地一甩一甩。
“看!它可喜欢这个吊床了!”沈湛晴的声音带着点炫耀的意味,镜头凑近小光毛茸茸的脸。
小光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或者沈湛晴的动静),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琥珀色的眼睛,冲着镜头方向软软地“喵~”了一声。
屏幕那头沉默了几秒。鹤雨宵看着小光在新环境里惬意的样子,又看看镜头角落里一闪而过、明显崭新的猫爬架和光洁的阳台栏杆,眼神深了深。但他最终只是说:
“…嗯。挺好。”
“你呢?训练累不累?吃得好吗?宿舍几个人?…”沈湛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连串问题抛过去,试图转移鹤雨宵的注意力。他拿着手机,在新房里走来走去,镜头不经意地扫过崭新的沙发一角,扫过光洁的地板,扫过那个宽大的书桌…
鹤雨宵在屏幕那头,安静地听着沈湛晴絮絮叨叨的询问和分享(关于小光吃了多少,画稿进度,楼下新开了家面馆…),偶尔简短地回答一两个字:“…还行。” “…有食堂。” “…四人。”
他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沈湛晴晃动的镜头,捕捉着那些一闪而过的、陌生的、崭新的角落。当镜头再次扫过那面雪白得刺眼的墙壁时,鹤雨宵忽然开口,打断了沈湛晴关于新面馆的喋喋不休:
“沈湛晴。”
“啊?”沈湛晴一愣。
“你背后墙上的插座,”鹤雨宵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平静无波,却像一道惊雷劈在沈湛晴头顶,“…是新的。带USB接口。”
轰!
沈湛晴脑子一片空白!他僵硬地转过头,果然看到自己背后的墙壁上,一个崭新的、带两个USB充电口的白色五孔插座,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这是新房才有的配置!旧出租屋那破墙上的插座,全是老掉牙的、不带USB的!
完了!露馅了!
沈湛晴的脸瞬间爆红!像被当场抓包的小偷,手足无措,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手忙脚乱地想切换回前置摄像头,手指却不听使唤,手机差点摔地上!
“我…我…”他语无伦次,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屏幕那头的鹤雨宵,看着沈湛晴惊慌失措、满脸通红的样子,看着他镜头里剧烈晃动的、崭新的地板和墙壁…深邃的眼眸里,那点疑惑和审视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的、沉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笑意的光芒。那笑意很浅,藏在眼底,快得几乎看不见。
他没再追问插座的事,也没戳破沈湛晴蹩脚的谎言。只是看着沈湛晴慌乱的样子,等他自己平静下来。
“…早点休息。”鹤雨宵的声音比刚才似乎柔和了一丝丝,“…别熬太晚。”
沈湛晴还在手忙脚乱地扶稳手机,听到这话,像得了特赦令,胡乱地点头:“…哦!好…好!你也早点休息!” 他慌慌张张地就想挂断。
“等等。”鹤雨宵又叫住了他。
沈湛晴的心又提了起来。
“那个…”鹤雨宵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点不习惯说这种话,“…画,看到了。…很好。”
画?
沈湛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他塞进鹤雨宵背包里那张角落速写!H看到了!还说很好!
一股巨大的欣喜和暖意瞬间冲散了刚才的窘迫!沈湛晴的脸依旧很红,但这次是因为激动和开心。他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嗯!你喜欢就好!”
“嗯。”鹤雨宵应了一声,“…挂了。”
屏幕暗了下去。
沈湛晴握着发烫的手机,站在空旷崭新的客厅中央,心脏还在砰砰狂跳。阳光透过落地窗,暖暖地照在他身上。他低头,看着自己沾着灰尘的裤脚和光洁如镜的木地板,又看看阳台上晒着太阳、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光。
被戳穿的尴尬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种被看穿后奇异的安心感,和一种巨大的、想要立刻分享的冲动——分享这个属于他们和小光的、崭新的、明亮的、带着阳光味道的“家”。
他走到阳台,蹲在小光的猫爬架旁。小家伙睡得很沉,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沈湛晴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它粉嫩的小鼻子。
“小光,”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和前所未有的期待,“…我们有新家了。等H回来…吓他一跳!”
夕阳的金辉洒满崭新的阳台,给小光银灰色的毛发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沈湛晴摊开掌心,那把冰凉的银色新家钥匙静静躺着,在夕阳下折射出温暖而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