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雨宵那个背包砸在墙角铺盖卷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一块石头，砸散了屋里凝滞到令人窒息的冰冷空气。
沈湛晴还死死攥着鹤雨宵的手腕，指尖冰凉，眼圈通红，像只受惊又倔强的小兽。他看着鹤雨宵转过来的脸，看着那双深邃眼眸里翻涌的复杂情绪——愤怒的余烬下，是清晰可见的、沉甸甸的心疼和无可奈何。那只揉乱他头发的大手，力道带着压抑的粗暴，却又奇异地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归属感。
“…笨蛋。”鹤雨宵沙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
沈湛晴喉咙发紧，所有逞强的、别扭的话都堵在了那里，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心悸和铺天盖地的委屈。他猛地低下头，额头抵在鹤雨宵还被他抓着的手腕上，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砸在鹤雨宵微凉的皮肤上。
不是嚎啕大哭，是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汹涌。眼泪一颗接一颗，洇湿了一小片皮肤。
鹤雨宵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瞬。他低头看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顶在自己手腕上，感受着那滚烫的湿意和细微的颤抖。胸口那股被沈湛晴那句“责任”和“可怜”点燃的怒火，像被这滚烫的泪水浇熄了大半，只剩下灼烧后的余烬和一片酸软的疼。
他没抽回手，也没说话。另一只手抬起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在了沈湛晴因为低头而显得格外单薄的脊背上。动作有些僵硬，带着点笨拙的安抚意味，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
墙角的小光似乎终于确认警报解除，小心翼翼地“喵”了一声，试探性地从猫盆里探出小脑袋。
屋子里只剩下沈湛晴压抑的抽气声、鹤雨宵略显笨拙的拍背声，和小光细微的喵喵声。窗外城市的喧嚣被隔绝，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沈湛晴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他吸了吸鼻子，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抬起头。眼睛红肿，鼻尖也红红的，像只狼狈的兔子，但眼神里那种尖锐的倔强和难堪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点残余的湿意和浓重的依赖。
他松开攥着鹤雨宵手腕的手，指尖因为用力太久有些发麻。他低着头，不敢看鹤雨宵的眼睛，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又轻又闷：
“…我…我以后好好吃饭…真的…”
鹤雨宵看着他那副可怜巴巴又认真保证的样子，心底最后那点余烬也彻底熄灭了。他没再提报告单，也没提跑鞋背包，只是收回了拍背的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
“…嗯。坐好。”
沈湛晴像个做错事被罚站的小学生，立刻乖乖坐回小方桌旁。鹤雨宵转身走进那个狭小的、油腻的厨房。没一会儿，里面传来开火、倒水、撕包装袋的声音。
沈湛晴坐在桌边，看着桌上那份刺眼的体检报告，又看看墙角那个被扔回去的背包，最后目光落在桌角那枚被旧报纸半包着的、沉甸甸的金牌上。冰冷的金属光泽似乎也柔和了一些。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它拿过来，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一颤。金牌边缘因为反复摩挲已经有些光滑。他把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鹤雨宵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碗出来，放在沈湛晴面前。
浓郁的、带着甜香的红枣味儿扑面而来。碗里是深红色的汤水，飘着饱满的红枣、圆滚滚的桂圆，还有几颗红艳艳的枸杞，底下沉着几块炖得软烂的深色肉块（大概是猪肝或瘦肉）。
“…红枣桂圆枸杞汤。”鹤雨宵言简意赅，把勺子塞进沈湛晴手里，“…趁热喝。陈伯说补血。”
沈湛晴看着眼前这碗用料十足、热气腾腾的汤，又看看鹤雨宵没什么表情却透着不容拒绝的脸，鼻子又是一酸。他赶紧低下头，拿起勺子，舀起一颗饱满的红枣，吹了吹，小心地送进嘴里。软糯香甜，带着红枣特有的暖意。汤水滚烫，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暖到胃里，连带着冰凉的手脚都开始回温。
他一口一口地喝着，喝得很慢，很认真。每一口都像是在践行自己刚才的保证。小光闻到香味，蹭到沈湛晴脚边，仰着小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碗，软软地“喵呜~”。
“…没你的份。”沈湛晴小声嘟囔，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弯了一下。他把碗底最后一块炖得软烂的瘦肉捞起来吃掉，满足地呼出一口带着甜香的热气。空荡荡的胃被填满，冰冷的四肢百骸也暖和起来，连带着心口那块因为争吵而淤堵的地方，也似乎被这碗热汤熨帖开了。
鹤雨宵看着他喝完，脸上没什么波澜，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些许。他拿起空碗去洗。
沈湛晴抱着膝盖坐在小凳子上，手里还攥着那枚金牌，看着鹤雨宵在水槽前挺拔的背影。水流哗哗，他洗碗的动作依旧平稳有力。窗外的阳光透过缝隙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肩线。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的安心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包裹了沈湛晴。
他低头，摊开手心。金牌躺在掌心，沉甸甸的，带着他的体温。他伸出指尖，沿着上面凹凸的纹路，一点一点地描摹。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心却像泡在温水里。
原来，H塞给他的，从来就不只是一块“怕丢”的金牌。
***
第二天清晨，沈湛晴依旧在天蒙蒙亮时醒来。身体因为昨天情绪的剧烈起伏和那碗热汤，还残留着一点疲惫，但精神却好了很多。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刚要像往常一样去拿冷馒头，目光却顿住了。
小方桌上，静静地放着一个保温桶。旁边还有一张便利贴，上面是鹤雨宵干净利落、带着点锋锐的字迹：
**“S，粥。必须吃完。—H”**
沈湛晴愣了一下，走过去打开保温桶盖子。一股温热清甜的米香混合着红枣的香气瞬间溢了出来。里面是熬得粘稠软烂的白米粥，上面点缀着切碎的红枣粒和几颗枸杞，旁边还卧着一个剥了壳的水煮蛋。
“…红枣枸杞粥？”沈湛晴小声念出来，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他拿起勺子搅了搅，粥还温着，显然是鹤雨宵早起熬好放凉的。他坐下来，舀起一勺送进嘴里。米粒入口即化，带着红枣天然的甜味，暖融融地滑进胃里。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得格外认真，把保温桶里的粥和那个水煮蛋吃得干干净净。胃里被温暖的食物填满，身体似乎也注入了新的力气。他拿起便利贴，看着上面“必须吃完”四个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又软又暖。
他小心地把便利贴折好，和之前自己写的那几张一起，塞进了枕头底下那个装金牌的旧报纸包里。然后才拿起画板，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画室里，冷气依旧充足。沈湛晴坐在位置上，对着电脑屏幕细化那个游戏角色的铠甲纹理。肩膀和手腕还是有点酸，但精神头明显好了很多，眼睛里有光。连王老师都忍不住打趣：“小沈，今天气色不错啊？捡到钱了？”
沈湛晴含糊地应了一声，嘴角却带着笑。中午休息，他破天荒地没有拿出冷馒头，而是走到画室楼下的快餐店，点了一份最便宜的青菜肉丝盖饭。虽然肉丝少得可怜，但热乎乎的米饭和青菜下肚，感觉比冷馒头舒服多了。
他一边吃，一边拿出手机，点开鹤雨宵的对话框：
**“粥吃完了！蛋也吃了！[空保温桶照片.jpg]”**
过了几秒，那边回过来一个言简意赅的：
**“嗯。”**
沈湛晴看着那个“嗯”，仿佛能看到鹤雨宵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心情却莫名地雀跃起来。他又发了一条：
**“…晚上想吃什么？我买点肉回去？”**
这次那边停顿了一会儿：
**“…排骨。炖汤。”**
沈湛晴立刻回复：
**“好！”**
他放下手机，看着快餐店油腻腻的桌面，心里却像开了一朵小花。H点菜了！主动点菜了！他三口两口扒完剩下的饭，感觉浑身充满了干劲。
***
傍晚，沈湛晴提着一小袋新鲜的排骨和几根玉米胡萝卜，推开了出租屋的门。食物的香气比昨天更浓郁。鹤雨宵依旧在灶台前忙碌，锅里炖着汤，旁边的小锅里似乎在煮面条，水汽氤氲。
“回来了？”鹤雨宵回头。
“…嗯！”沈湛晴把排骨袋子递过去，声音带着点献宝的意味，“…买到了！新鲜的！”
鹤雨宵接过袋子看了一眼，点点头：“…放着。” 他继续搅动着锅里翻滚的面条。
沈湛晴放下东西，走到墙角猫盆边。小光立刻欢快地跑过来蹭他的腿。“小光，今天乖不乖？”他蹲下身，摸了摸小家伙毛茸茸的脑袋。小光舒服地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鹤雨宵把煮好的面条捞进两个碗里，又浇上锅里炖得浓香四溢的排骨汤。汤色奶白，飘着油花和翠绿的葱花，里面沉浮着炖得脱骨的排骨块和软糯的玉米、胡萝卜。香气霸道地占领了整个小小的空间。
两人坐在小方桌旁。沈湛晴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排骨，吹了吹，咬了一口。肉质软烂，汤汁的鲜香完全浸透了进去，好吃得他眼睛都眯了起来。“…好吃！”他含糊地称赞，又赶紧喝了一口汤，满足地喟叹一声。
鹤雨宵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碗里一块带着脆骨的排骨夹到了沈湛晴碗里。
沈湛晴愣了一下，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那块好肉，心里那朵小花瞬间开得更盛了。他埋头啃着，脸颊鼓鼓囊囊，像只囤食的松鼠。
吃完饭，沈湛晴主动去洗碗。鹤雨宵则拿了逗猫棒陪小光玩。小光被那根晃动的羽毛逗得上蹿下跳，琥珀色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发出兴奋的“喵呜喵呜”声，笨拙地追着羽毛扑腾，小小的出租屋里充满了它欢快的叫声。
沈湛晴洗着碗，听着身后小光兴奋的喵喵声和鹤雨宵偶尔低沉的“这边”、“跳”的指令，嘴角一直高高扬着。水流温润，洗洁精的泡沫在灯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他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和次第亮起的万家灯火，第一次觉得，这个小小的、拥挤的出租屋，亮得如此温暖，如此踏实。
洗好碗，他擦干手，走到鹤雨宵身边坐下。鹤雨宵把逗猫棒递给他。沈湛晴接过来，笨拙地晃动着羽毛。小光立刻调转目标，又扑向他，玩得不亦乐乎。
鹤雨宵靠在墙边，静静地看着沈湛晴逗猫。昏黄的灯光落在他冷白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他看着沈湛晴因为小光的笨拙扑咬而笑弯的眼睛，看着他手腕上那道在动作间若隐若现的粉嫩疤痕，看着他脸上比前几天明显健康了些许的红润…
“下周一。”鹤雨宵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湛晴逗猫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一瞬。他当然知道下周一是什么日子。省队集训报到的日子。时间…过得这么快吗？
“嗯。”沈湛晴低低地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逗猫棒的杆子。小光扑了个空，不满地用爪子扒拉他的裤腿。
“东西…我收拾得差不多了。”鹤雨宵继续说，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已经整理好的背包上。背包鼓鼓囊囊，里面装着他之前买的运动服、新跑鞋、护具，还有沈湛晴塞进去的各种生活用品。
“…哦。”沈湛晴又应了一声，声音有点闷。他低下头，避开鹤雨宵的视线，用逗猫棒胡乱地晃着，心思却早已飞远。
离别的倒计时，像一块无形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刚刚回暖的心上。刚才的温馨热闹，仿佛被罩上了一层薄纱，变得有些不真切起来。
小光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情绪的微妙变化，停下了扑腾，蹲坐在沈湛晴脚边，仰着小脑袋，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灯光，安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