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刚亮,沈湛晴就被鹤雨宵从床上拎了起来。
“唔…再睡五分钟…”沈湛晴迷迷糊糊地往被子里缩,声音黏糊糊的,带着浓重的睡意。昨晚赶稿到深夜,眼皮沉得像灌了铅。
“九点体检。”鹤雨宵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没什么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直接把被子掀开一角,清晨微凉的空气瞬间灌进来。
沈湛晴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他哀怨地看了一眼床边穿戴整齐、眼神清明的鹤雨宵,认命地爬起来。这家伙…生物钟比闹钟还准!
出门时,小光还在猫盆里睡得四仰八叉。鹤雨宵把猫粮和水备足,又检查了一遍窗户,才锁好门。
社区医院离得不远,早上的空气带着点凉意。沈湛晴蔫蔫地跟在鹤雨宵旁边,像棵被霜打的小白菜。他昨晚没睡好,加上心里对抽血那点本能的抵触,脸色更显苍白,眼下挂着淡淡的青影。
挂号,排队。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呛人。候诊区的塑料椅子冰凉。沈湛晴缩着脖子,看着前面一个个被叫进去的人,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鹤雨宵坐在他旁边,背脊挺直,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侧头看他一眼,眼神沉静。
“沈湛晴!”护士在门口喊。
沈湛晴蹭地站起来,手心有点冒汗。
“别紧张。”鹤雨宵的声音很低,像一阵风拂过耳边,“…我在外面等。”
“…嗯。”沈湛晴胡乱应了一声,脚步有点飘地跟着护士进去了。
第一项就是抽血。看着护士拿出那闪着寒光的针头和几根粗粗的采血管,沈湛晴喉结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别开了眼。冰凉的酒精棉擦过胳膊内侧的皮肤,激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放松点,小伙子。”护士大姐挺和善,“你这血管有点细啊…别怕,很快。”
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沈湛晴还是没忍住,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他看着自己暗红的血液顺着细细的管子流进采血管,一管,又一管…头有点发晕,胃里也隐隐不舒服。他强迫自己盯着天花板一块剥落的墙皮,分散注意力。
后面几项倒是快。身高体重(电子秤报数时,沈湛晴看着那个偏低的BMI数值,嘴角撇了撇)、血压(护士说有点低)、内科听诊(冰凉的听诊器头贴上来时他打了个哆嗦)、心电图(胸口被贴上凉飕飕的电极片)…一套流程下来,沈湛晴感觉像打了一场仗,浑身脱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脚步虚浮地走出诊室,脸色比进去时更白了,嘴唇也没什么血色。鹤雨宵立刻迎了上来,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
“…还行?”鹤雨宵问,声音比平时更低沉。
沈湛晴摆摆手,声音发虚:“…抽了好几管子血…有点晕…”
鹤雨宵没说话,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那只手干燥、稳定,带着温热的力道,稳稳地托住了沈湛晴有些发软的身体。沈湛晴愣了一下,没挣开,反而下意识地往那支撑点靠了靠。鹤雨宵身上的气息干净清冽,像某种镇定剂,让他翻腾的胃和发晕的脑袋稍稍安定了些。
“报告下午出。”护士在后面喊了一声。
鹤雨宵点点头,扶着沈湛晴往外走。走出医院大门,被上午的阳光一照,沈湛晴才感觉活过来一点。他挣开鹤雨宵的手,逞强道:“…没事了,走吧。”
鹤雨宵看了他一眼,没坚持,只是放缓了脚步,和他并肩走着。
路过一家便利店,鹤雨宵脚步一顿:“…等我一下。”
沈湛晴不明所以地站在门口树荫下。没一会儿,鹤雨宵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纸杯和一小袋东西。
“红枣豆浆。”他把热乎乎的纸杯塞进沈湛晴手里,“…补血的。” 又把那小袋东西递过去,“…糖。头晕含着。”
温热的触感透过纸杯传到掌心,一直暖到心里。沈湛晴低头看着那杯浓稠香甜的豆浆,又看看鹤雨宵没什么表情的脸,鼻尖莫名有点发酸。他默默插上吸管,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甜丝丝、热乎乎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去,刚才抽血带来的那点眩晕和恶心感真的消散了不少。
“…谢了。”沈湛晴声音闷在杯子里。
“嗯。”鹤雨宵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前方,“…下午我去拿报告。”
***
下午,沈湛晴强打精神去了画室。王老师那个急单到了最后收尾阶段,他不敢懈怠。只是画着画着,手腕那道粉嫩的疤痕附近,总有种隐隐的酸胀感,让他不得不时不时停下来甩甩手。脑子里也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到下午的体检报告上。
会有什么问题吗?应该…不会吧?可能就是有点累,有点低血糖?他自我安慰着,但心里那点不安像水底的泡泡,时不时冒上来。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鹤雨宵发来的消息,只有两个字:
**“在哪?”**
沈湛晴心里咯噔一下,手指有点僵,回复:
**“画室。报告…怎么样?”**
那边沉默了几秒,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又停下。这短暂的停顿让沈湛晴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能想象鹤雨宵对着报告单蹙眉的样子!
终于,消息过来了:
**“贫血。营养不良。”**
言简意赅的六个字,像六块冰,砸在沈湛晴心上。贫血?营养不良?他?他一个大男生?虽然知道自己瘦了点,但…至于吗?他下意识地反驳:
**“…不可能吧?是不是搞错了?我…我挺好的啊!”**
这次鹤雨宵的回复快了很多,带着一种冰冷的陈述感:
**“血红蛋白87。中度贫血。体重指数17.2。营养不良。”**
后面还附了一张报告单关键部分的照片。白纸黑字,冰冷的数字,像判决书。
沈湛晴看着手机屏幕,指尖冰凉。画室里空调的冷风好像突然变大了,吹得他透心凉。87…中度贫血…17.2…营养不良…这些词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脑子。他想起自己偶尔的眩晕,想起爬楼梯时的心悸,想起画画久了眼前会发花…原来不是累的,是真的…有问题?
一种混杂着难堪、窘迫和隐隐恐慌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他觉得自己像个被扒光了示众的小丑。尤其是在H面前…那个一直被他视为依靠和追赶对象的H面前…被诊断出“营养不良”?这太丢脸了!也太…没用了!
他猛地攥紧了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脸上火辣辣的,比昨天被表白时烧得更厉害,但这次是羞耻和难堪的火焰。他几乎是立刻打字,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倔强:
**“…知道了!小毛病!吃点好的补补就行了!大惊小怪!”**
发送完,他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手机反扣在画板上,胸口剧烈起伏,画笔都拿不稳了。
***
出租屋里,气氛降到了冰点。
沈湛晴坐在小方桌旁,面前摊着画稿,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鹤雨宵坐在他对面,那张薄薄的体检报告单就放在桌子中间,像一道无形的鸿沟。小光似乎也感觉到了低气压,安静地趴在猫盆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两个沉默的主人。
鹤雨宵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沈湛晴苍白的脸上,又扫过他手腕那道因为用力攥拳而微微凸起的疤痕。报告单上那些刺眼的数字,陈伯的话,沈湛晴每天早出晚归啃冷馒头的样子,还有那双昂贵的跑鞋价格…所有线索在他脑子里清晰地串联起来。
“画室那份‘大单’,”鹤雨宵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裹着冰碴,直指核心,“…让你每天只啃一个冷馒头?”
沈湛晴身体猛地一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你管我吃什么!我乐意!我自己赚的钱,我爱怎么花怎么花!” 他梗着脖子,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明显的虚张声势。
“爱怎么花?”鹤雨宵重复了一遍,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直直刺向沈湛晴试图躲避的眼睛,“…花在买跑鞋背包上?花在给小光买最好的猫粮营养膏上?然后把自己弄成贫血营养不良?” 他每说一句,语气就冷一分,最后几乎是质问,“…沈湛晴,这就是你所谓的‘挺好’?”
“我…”沈湛晴被堵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一股邪火混着委屈直冲头顶。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对!我就是这么花的!怎么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不用你管!”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眶因为激动和委屈而微微发红,“…我…我又不是你的责任!不用你可怜我!”
最后那句话脱口而出,像一把双刃剑,刺伤了对方,也割伤了自己。空气瞬间凝固了。连小光都吓得“喵呜”一声,缩回了猫盆深处。
鹤雨宵坐在那里,背脊依旧挺直,但脸色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像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海面。他看着沈湛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沈湛晴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是愤怒?是失望?还是…受伤?
“责任?可怜?”鹤雨宵的声音低得可怕,像压抑着即将爆发的火山,“…沈湛晴,你就是这样想的?”
沈湛晴被他看得心头发慌,刚才那股气焰瞬间弱了下去,只剩下难堪和慌乱。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那句话太重了。但他拉不下脸道歉,只能别开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指甲泛白。
鹤雨宵没再说话。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墙角那个属于他的、装着简单衣物的旧背包前。他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着的东西。
他走回来,把那个报纸包放在沈湛晴面前的桌子上,发出轻微的“咚”的一声。然后,他解开报纸。
里面,赫然是那枚他第一次破纪录拿到的市运会金牌!沉甸甸的金色,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泽。
“这个,”鹤雨宵指着金牌,声音恢复了那种可怕的平静,却字字清晰,砸在沈湛晴心上,“…当初塞给你,是怕自己再弄丢。后来‘金牌传递’,是找个由头来看你。”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看着沈湛晴瞬间瞪大的眼睛和苍白的脸。
“现在,它没用了。”鹤雨宵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你收着,或者扔了,随你。”
说完,他不再看沈湛晴一眼,转身走到自己的铺盖卷旁,弯腰开始收拾东西。动作利落,带着一种压抑的、冰冷的疏离感。他把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塞进背包,又拿起洗漱用品。
沈湛晴呆呆地看着桌上那枚冰冷的金牌,又看着鹤雨宵收拾东西的背影,脑子一片空白。H…要走了?因为他说了那句混账话?因为他不识好歹?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刚才的倔强和难堪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你…你干什么去?!”沈湛晴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惊慌,他下意识地冲过去,一把抓住鹤雨宵正在拉背包拉链的手腕!
入手一片冰凉。
鹤雨宵的动作顿住。他没回头,也没挣开,只是背对着沈湛晴,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去训练馆。…集训前,那边有宿舍空着。”
“…不准去!”沈湛晴急了,手指用力攥紧,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我错了!行不行!我不该那么说!我…我吃!我以后好好吃饭!我…我买牛奶!我喝红枣汤!你别走!” 他语无伦次,声音带着哭腔,眼圈彻底红了。
他害怕了。他不要H走!他不要一个人回到那个冰冷空荡的出租屋!他不要小光找不到另一个给它铲屎的人!他不要…失去这个好不容易才有的“家”!
鹤雨宵被他抓着,依旧背对着他,沉默着。宽阔的脊背像一堵沉默的墙。沈湛晴能感觉到他手腕肌肉的紧绷。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凌迟。沈湛晴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攥着鹤雨宵手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指尖冰凉。
就在沈湛晴几乎要绝望地松开手时,鹤雨宵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沈湛晴惊慌失措、眼圈通红的狼狈样子。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但那股冰冷的疏离感,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沉重的东西取代了。
他抬起没被抓住的那只手,不是推开沈湛晴,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用力揉乱了沈湛晴柔软的发顶。动作带着压抑的怒气,却又奇异地混杂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疼?
“…笨蛋。”鹤雨宵的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喉咙。他看着沈湛晴泛红的眼眶,最终,还是把那个收拾了一半的背包,重重地扔回了墙角铺盖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