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沈湛晴依旧在天蒙蒙亮时就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身体还残留着昨天画画和喝汤后的疲惫与暖意,但想到手机里那个象征“希望”的小金库数字,以及鹤雨宵昨晚那句看似平常却让他心尖发烫的“费脑子”,他又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
他套上那件灰蓝色的T恤,走到书桌前收拾画具。动作比昨天更轻缓了些,目光扫过床上侧卧着的身影。鹤雨宵呼吸均匀,冷白的侧脸埋在枕头里,碎发遮住了一点眉眼,睡得很沉。训练和照顾小光消耗了他不少体力。墙角的小光也蜷在猫盆里,睡得四仰八叉,露出柔软的肚皮。
沈湛晴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一下。他拿起钥匙,再次看了一眼桌上——他昨晚睡前特意多买了一个馒头,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塑料袋里。他犹豫了一秒,还是没再留下便利贴,只是把那袋馒头往鹤雨宵那边推了推,然后悄无声息地带上门离开了。
***
“艺林”画室,冷气依旧开得很足。混杂着松节油和铅笔屑的空气里,多了一种新到的水彩颜料特有的清冽气味。沈湛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支着画板,指尖捏着一支炭笔,正在给一张商业插画的线稿做最后的细化。
线条在他手下流淌,勾勒出客户要求的奇幻森林场景——虬结的发光藤蔓,滴着露珠的巨大蘑菇,还有一只眼神狡黠的森林精灵。他画得很投入,沉浸在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中,试图将脑海里那个模糊却充满生机的世界清晰地呈现出来。手腕因为长时间用力,那道粉嫩的疤痕微微发胀,但他毫不在意。
突然,放在画板支架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H”的视频通话请求。
沈湛晴手一抖,炭笔尖“啪”地一声在精灵的翅膀上戳了个突兀的黑点。他心头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H?视频?大清早的?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画室里其他埋头画画的学员和王老师的方向,还好,没人注意他这边。
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插上,指尖因为紧张有点发凉,在屏幕上滑动了好几次才终于接通了视频。
屏幕亮起,瞬间被鹤雨宵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冷白俊脸占据了大半。他似乎刚洗过脸,额前的碎发还带着湿气,有几缕不听话地贴在光洁的额角。背景是他们那个简陋出租屋的窗户一角,能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喂?”沈湛晴压低声音,把手机往画板后面藏了藏,只露出自己的半张脸,耳机线紧绷着,“…干嘛?我…我在画室呢。”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压低,显得有些干涩。
鹤雨宵在屏幕那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深邃平静的眼神透过小小的屏幕看过来,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让沈湛晴握着炭笔的手指都有些发僵。他能清晰地看到鹤雨宵长长的睫毛,还有他微微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薄唇。
空气在耳机里安静了几秒,只有画室远处传来的轻微议论声和沈湛晴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沈湛晴。”鹤雨宵终于开口了,声音透过耳机传来,比平时听筒里的更低沉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直接砸进沈湛晴的耳朵里。
“嗯?”沈湛晴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快盖过耳机里的声音了。
鹤雨宵的目光在屏幕里锁定着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而坚定地凝聚。他顿了顿,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积攒勇气,然后,清晰而平静地说了出来:
“我喜欢你。”
四个字。
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又像一道毫无预兆劈下的惊雷。
轰——!
沈湛晴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画室的议论声、炭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在这一刻消失了。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耳机里鹤雨宵那句清晰无比的“我喜欢你”在无限循环、放大。
他握着炭笔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眼睛直直地盯着手机屏幕里鹤雨宵的脸,瞳孔微微放大,里面盛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茫然。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升温、发烫,一路烧到了耳根。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H…喜欢他?
鹤雨宵…喜欢他?
那个总是沉默、冷静、像块冰又像座山一样的鹤雨宵…对他说…喜欢?
无数个念头像炸开的烟花在他混乱的脑海里乱窜。那些相处的点滴——强行塞过来的金牌、逼他学习的霸道、雷雨夜的拥抱、浴室里的脆弱、被赶出家门时的绝望、还有昨晚那碗暖到心窝的骨头汤…一幕幕不受控制地飞速闪过。
不是“同类”的慰藉?
不是“责任”的守护?
是…喜欢?
时间仿佛凝固了。画室里其他人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沈湛晴像一座石化的雕像,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越来越红的脸颊泄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鹤雨宵在屏幕那头,依旧平静地看着他。他没有追问,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沈湛晴此刻呆滞又通红的脸。他仿佛早就预料到了沈湛晴的反应,耐心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沈湛晴才从那巨大的冲击中找回一点点神智。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发出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又轻又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知…知道了。” 说完这三个字,他感觉自己脸颊烫得能煎鸡蛋,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这算什么回答?!蠢透了!
鹤雨宵看着他窘迫得快冒烟的样子,镜片后的眼睛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没有再说什么,镜头却突然切换了方向。
画面一阵晃动,然后稳定下来。镜头对准了墙角那个铺着旧毛巾的塑料盆。
小光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里面,睡得正香。它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粉嫩的肚皮完全露在外面,一只爪子还搭在额头上,姿势极其豪放又憨态可掬。一缕清晨的阳光恰好透过窗户缝隙落在它银灰色的毛发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微光。
“……” 沈湛晴看着屏幕里睡得人事不知的小家伙,紧绷的神经和滚烫的脸颊,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奇迹般地放松和降温了一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表白带来的巨大冲击,被这毛茸茸的、毫无防备的画面悄然化解了一部分。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耳机里很安静,只有小光细微的、均匀的呼噜声传了过来,一下,又一下。这声音奇异地安抚了他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思绪。
镜头又晃了晃,重新切回了鹤雨宵的脸。他看起来和刚才没什么区别,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句惊天动地的“我喜欢你”只是沈湛晴的幻觉。他甚至还抬手,用指节推了一下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架(一个沈湛晴熟悉的小动作)。
“它把猫粮拱出来了。”鹤雨宵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稳,陈述着一个事实。
沈湛晴:“……”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正常一点,尽管脸上的热度还没完全褪去:“…哦。…你…你给它收拾一下呗。”
“嗯。”鹤雨宵应了一声。
对话似乎又回到了日常的轨道。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一种微妙的、带着甜意的暖流,在沈湛晴心底悄然蔓延开,混杂着残余的震惊和巨大的不真实感。
“那个…插画…下午要交稿。”沈湛晴找了个借口,声音还有点虚。
“嗯。”鹤雨宵点头,“…好好画。”
又是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尴尬,反而有种心照不宣的微妙感在两人之间流淌。
“挂了?”沈湛晴试探地问。
“嗯。”鹤雨宵看着屏幕里的他,“…早点回来。”
“……嗯。”沈湛晴低低地应了一声。屏幕暗了下去。
通话结束。沈湛晴握着手机,呆坐在画板前,耳机里仿佛还残留着鹤雨宵那句“早点回来”的余音,还有小光那安稳的呼噜声。他脸上的红晕慢慢退去,但心口的位置,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鼓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又踏实的暖意。
他低头看着画板上那个被戳了个黑点的精灵翅膀,懊恼地“啧”了一声,赶紧拿起橡皮小心地擦拭。指尖触碰到画纸,却仿佛还带着鹤雨宵透过屏幕看过来的温度。
“沈老师?”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沈湛晴猛地回神,抬头,是昨天那个碎花裙女孩,旁边又围了几个学员,手里都拿着画。
“沈老师,您能帮我们看看色彩构成吗?…沈老师?您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太热了?”女孩关切地问。
沈湛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还有点发烫的脸颊,清了清嗓子,努力板起脸:“…没…没事。画…拿过来吧。” 他接过女孩的画,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色彩斑斓的静物上。
然而,讲解线条和色彩时,鹤雨宵那句“我喜欢你”总会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糖,不停地漾开甜蜜的涟漪。他讲着讲着,嘴角会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女孩们面面相觑,都觉得今天的沈老师好像…有点不一样?特别…温和?
下午的商业插画收尾工作,沈湛晴画得格外专注也格外顺利。线条流畅,色彩搭配大胆又和谐,奇幻森林在他的笔下仿佛真的活了过来。连挑剔的王老师看过成稿后都连连点头:“小沈,状态不错啊!这稿子肯定能过!”
沈湛晴看着画板上完成的作品,心里也升起一股小小的成就感。他偷偷点开手机银行,看着“小金库”的数字又跳涨了一截,满足感更甚。他打开一个购物APP,手指飞快地搜索着:
“专业运动背包”
“透气速干训练服套装”
“顶级缓震跑鞋”
“专业护踝”
“省队集训用品清单”…
看着搜索出来的那些品牌和后面跟着的价格,沈湛晴刚刚因为稿费到账而雀跃的心,又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慢慢沉了下去。一个背包就要大几百,一双好点的跑鞋上千…护具也不便宜…还有那些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
他默默关掉了APP,把手机塞回口袋。小金库的数字似乎瞬间缩水了一大半。买房的念头暂时被挤到了角落里,取而代之的是更迫切的需要——给鹤雨宵准备集训的东西。不能让他用旧的,省队训练强度那么大,装备必须得好。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画笔,看向王老师:“王老师,还有别的单子吗?…急的、要求高的那种,价格…可以高点。”
王老师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笑了:“行啊小子,干劲十足嘛!正好有个急单,游戏角色设定,要求高,时间紧,价格…这个数。”他又比了个手势,比昨天的插画还高一些。
沈湛晴眼睛一亮:“接!我画!”
***
傍晚,沈湛晴带着一身颜料和炭笔灰,还有因为赶稿而酸痛的肩颈,推开了出租屋的门。
食物的香气依旧飘散在空气中,但不再是炖汤的浓郁,而是米饭刚蒸好的清甜米香,混合着炒菜的油烟气。鹤雨宵背对着门,站在灶台前。锅里正滋滋作响,他一手拿着锅铲,动作略显生疏但很稳地在翻炒着什么。身上还是那件米白色的T恤,后背上被汗水洇湿了一小块深色的痕迹。
小光正蹲在灶台旁边不远的地上,仰着小脑袋,琥珀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小鼻子一耸一耸的,尾巴尖儿轻轻摇晃,一副馋嘴又不敢靠近的模样。
听到开门声,鹤雨宵回头看了一眼:“回来了?”
“…嗯。”沈湛晴放下画板,看着眼前这充满生活气息的一幕,心里那点因为装备价格带来的沉重感,又被一种踏实的暖意冲淡了。他走到灶台边,探头看了一眼锅里,“炒什么?”
“青菜,鸡蛋。”鹤雨宵言简意赅,锅铲翻动,翠绿的青菜叶子裹着金黄的蛋块,看着清爽诱人。
“…进步挺大。”沈湛晴小声嘀咕了一句。
鹤雨宵没说话,只是把炒好的菜盛进盘子里。动作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耳根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红。
沈湛晴很自然地接过盘子,端到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方桌上。桌上已经摆好了两碗晶莹剔透的白米饭。
两人坐下吃饭。气氛和平时似乎没什么不同,但又处处透着不同。鹤雨宵依旧沉默地夹菜、吃饭。沈湛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偶尔偷瞄一眼对面安静吃饭的人。白天那句石破天惊的“我喜欢你”和此刻平静的炒青菜画面在脑海里交织碰撞,让他心跳时不时漏跳一拍。
“那个…”沈湛晴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微妙的沉默,“…省队集训的通知…具体哪天走?要带的东西…清单有吗?”
鹤雨宵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他:“下周二。清单…教练晚点发群里。”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自己能准备。”
沈湛晴心里一紧,立刻反驳:“…你准备什么!训练那么忙…我…我帮你弄!” 他说得有点急,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像是在掩饰什么。
鹤雨宵看着他,深邃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没再坚持,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沈湛晴松了口气,赶紧埋头扒饭。心里却开始盘算:还有五天…时间有点紧。那个运动背包得赶紧下单,鞋子得去实体店试穿…护具也得买口碑好的…钱…得精打细算了。
吃完饭,沈湛晴主动起身收拾碗筷去洗。鹤雨宵则拿了猫粮去喂小光。小光立刻欢快地扑到碗边,吃得呼噜呼噜响。
水槽边,沈湛晴开着水龙头冲洗碗碟。哗哗的水声掩盖了他有些紊乱的心跳。他感觉身后有视线落在自己背上,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那目光似乎带着温度,让他脊背微微发麻。
洗好碗,他擦干手转过身。鹤雨宵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小塑料袋和一把小铲子——他在清理小光的猫砂盆。动作很认真,侧脸在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
沈湛晴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鹤雨宵高大的身形蹲在那里,认真处理着猫砂的样子,和他赛场上投掷铁饼时的专注,奇妙地重合在一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心疼、温暖和悸动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
他忽然想起鹤雨宵被赶出家门那天,蜷缩在他门口的样子。想起他高烧时无助地抓着自己衣角的样子。也想起他破纪录后在赛场嘶吼自己名字的样子。
这个人,强大又脆弱,沉默又执着,像一座沉默的山,又像一捧需要小心呵护的火。
沈湛晴悄悄地拿出手机,对着鹤雨宵蹲着铲猫砂的背影,按下了快门。咔嚓一声轻响,在哗哗的水声和小光吧唧吃饭的声音里,几乎微不可闻。
鹤雨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沈湛晴看着手机里那张略显模糊的侧影照片,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迅速按灭了屏幕,像藏起一个甜蜜的秘密。
他走到鹤雨宵身边,也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小光吃得圆滚滚的小肚子。
“明天…”沈湛晴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我下班…我们去看看鞋子?”
鹤雨宵把铲好的垃圾袋系好,站起身,顺手揉了揉沈湛晴的头发。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等省队发补助了,给你买新颜料。”
平淡的话语,落在沈湛晴耳朵里,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糖,瞬间漾开无数甜蜜的涟漪。他低着头,看着小光满足地舔着爪子,嘴角忍不住高高扬起。
窗外,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屋内,灯光昏黄,饭菜的余香未散。水声停了,只剩下小光偶尔发出的呼噜声。两个少年和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各自忙碌着,又奇异地构成一幅完整而温暖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