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晨光同行

灶台上的小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两个蔫吧的西红柿被煮得稀烂,混在寡淡的面汤里,勉强染上点可怜的红色。空气里弥漫着隔夜面坨掉又回锅的、带着点酸气的味道。沈湛晴盯着锅里翻腾的面条,心里有点没底。这玩意儿…能吃吗?

他关了火,把面盛进两个豁了口的瓷碗里。清汤寡水,连片像样的菜叶子都没有。他端到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方桌上,碗底烫得他龇牙咧嘴。

“H,吃饭了!”他朝床边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屋里显得有点突兀。

鹤雨宵还靠坐在床头,穿着沈湛晴那件明显偏大、领口松垮的灰色旧T恤,衬得他冷白的皮肤和锁骨线条更加清晰。他闻声抬起头,眼神比刚才清明了不少,虽然眼底还带着病后的倦怠,但那股死寂的冰冷已经褪去。他撑着床沿,慢慢站起身,动作还是有些虚浮,但稳多了。

他走到桌边,低头看着自己碗里那碗卖相惨淡的面条——稀烂的西红柿糊糊裹着煮得有点过头的挂面,汤水清得能照见碗底的豁口。他沉默了几秒。

沈湛晴被他看得有点窘迫,抓了抓后脑勺:“…就…就这点东西了…凑合吃吧…总比饿着强…” 语气硬邦邦的,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鹤雨宵没说什么,拉开椅子坐下。他拿起筷子,动作还有些迟缓,但很稳。挑起一筷子面条,吹了吹热气,送进嘴里。面条没什么味道,西红柿煮烂了也尝不出酸甜,只有一点淡淡的咸味和隔夜的面粉味。

“怎么样?”沈湛晴紧张兮兮地问,自己也端起碗,吸溜了一口,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真难吃。

“嗯。”鹤雨宵应了一声,又挑了一筷子,慢慢地嚼着,咽下去,才抬眼看向沈湛晴,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说:“…能吃。”

顿了顿,他又极其认真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重大发现:“…热的。”

就“热的”两个字,像颗小石子投进沈湛晴心里。他看着鹤雨宵平静地、一口一口吃着那碗难以下咽的面,心里那点窘迫和自嘲,奇异地被一种酸酸胀胀的情绪取代了。是啊,至少是热的。在这冰冷的出租屋里,在经历了那样一个寒夜之后,一碗热汤面,似乎也成了某种微小的、实在的慰藉。

两人都没再说话,安静地吃着这顿简陋到寒酸的早餐。只有筷子碰碗的轻微声响和吸溜面条的声音。窗缝里透进来的晨光又亮了些,灰尘在光柱里安静地飞舞。

吃到一半,鹤雨宵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小光腿上的夹板,是你重新固定的?” 他目光扫过沈湛晴放在桌上的手,那里两道浅浅的抓痕已经结痂。

“啊?”沈湛晴正跟一根顽固的面条较劲,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有点不自在,“…嗯。昨天下午去看它…胶带松了…它又乱动…”

“它没闹你?”鹤雨宵追问,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惊讶。小光昨天受惊炸毛的样子他还记得。

“闹了…挠了我两下…”沈湛晴晃了晃手背,“…不过后来…哄哄就好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没提自己当时有多慌乱。

鹤雨宵看着他手背上的痕迹,又看看他有点别扭的表情,沉默了几秒。然后,他低下头,继续吃面,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种很淡、却很真实的情绪:

“…你本事…不小。”

沈湛晴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本事不小”夸得差点呛到!他瞪大眼睛看着鹤雨宵低垂的侧脸,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揶揄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平静的认真。这家伙…夸人都这么硬邦邦的?沈湛晴耳朵根子有点热,心里却莫名有点小得意,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他低下头,用力吸溜了一大口面条,含糊地“嗯”了一声。

一碗面很快见了底,虽然味道实在不敢恭维,但胃里有了热乎东西,身体也跟着暖了起来。

鹤雨宵放下筷子,看了一眼窗外越来越亮的天光:“…周一?”

“嗯。”沈湛晴应着,也放下碗,开始犯愁。他自己那身校服昨天在地上滚过,还沾了灰,皱巴巴的像咸菜干。他看向鹤雨宵——这家伙身上还穿着自己的旧T恤和运动裤,总不能穿这身去学校吧?老王那“炮仗”能把他俩一起点了!

“校服…”沈湛晴挠头,目光在屋里逡巡,最后定格在衣柜角落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上。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扑过去,从里面拽出一件叠得还算整齐的备用校服外套。188的尺码标签还挂在外面,是他之前买大了,一直懒得换的。

“喏,”他把校服外套递到鹤雨宵面前,眼神有点飘忽,“…我的,188的…你…凑合穿穿?裤子…裤子就穿你自己的运动裤吧,反正外套盖着…” 他越说声音越小,总觉得让鹤雨宵穿自己穿过的校服…有点怪怪的。

鹤雨宵看着递到眼前的蓝白校服外套,没立刻接。他抬起眼,目光在沈湛晴略显窘迫的脸上停顿了一下,又落回那件校服上。188的尺码,对187的他来说,应该只是略宽松一点。

他伸出手,接过校服。布料是普通的化纤,洗过几次,有点发硬,但很干净,带着阳光晒过和廉价洗衣粉混合的味道——是沈湛晴身上的味道。

他没说什么“谢谢”或者“麻烦了”,只是很自然地将那件明显偏大一号的校服展开,套在了自己身上。拉链拉到胸口。宽大的肩线让他精瘦的身形显得没那么单薄,袖子长了一小截,盖住了手腕。蓝白的颜色衬得他冷白的皮肤更显干净,只是配上他里面那件灰色旧T恤领口和下身那条不太搭的运动裤,整体效果…有点混搭的怪异感。

沈湛晴看着他穿上自己的校服,心里那股别扭劲儿又上来了。好像自己的某种标记,被强行覆盖在了鹤雨宵身上。他赶紧移开目光,手忙脚乱地找自己那身皱巴巴的校服:“…我…我也赶紧换…”

他背对着鹤雨宵,飞快地扒下自己身上的旧T恤,套上皱巴巴的校服衬衫,又手忙脚乱地穿裤子。动作幅度太大,不小心扯到了昨天被小光抓伤的手背,疼得他“嘶”了一声。

“手怎么了?”鹤雨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近。

沈湛晴动作一僵,赶紧把手背到身后:“没…没事!蹭了一下!”

鹤雨宵已经走了过来。他没看沈湛晴慌乱的表情,目光直接落在他下意识藏到身后的手背上。那两道结痂的血痕在晨光下很明显。

“猫抓的?”他问,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嗯…”沈湛晴含糊应道,想把手抽回来。

鹤雨宵却更快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重,但很稳。他把沈湛晴的手拉到身前,低头仔细看了看那两道伤痕。指尖带着温热的体温,轻轻碰了碰结痂的边缘。

“陈伯那儿有碘伏。”他低声说,像是在陈述事实,又像是在提醒,“下午…带你去擦点。”

他的手指干燥温热,碰在结痂的伤口上,带着一点轻微的麻痒。沈湛晴感觉被他碰触的那一小片皮肤像着了火,热度迅速蔓延到耳根。他想抽回手,手腕却被鹤雨宵稳稳地握着。

“不…不用…”他声音有点发紧,“…都快好了…”

“会留印。”鹤雨宵打断他,抬眼看向沈湛晴,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沈湛晴微红的脸和躲闪的眼神,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执拗,“…不好看。”

沈湛晴被他看得心跳加速,那句“不好看”像小钩子,在他心尖上轻轻挠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大老爷们儿留点印怎么了”,但对上鹤雨宵那双认真的眼睛,话又咽了回去。

“…哦。”他最终只闷闷地应了一声,算是答应。

鹤雨宵这才松开他的手。指尖离开皮肤的瞬间,沈湛晴竟觉得有点空落落的。他赶紧低下头,假装专心系衬衫扣子,手指却有点不听使唤。

鹤雨宵没再看他,转身去拿自己昨晚被沈湛晴胡乱卷起来扔在盆里的湿衣服。他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哗哗流下。他动作有些生疏地搓洗着那件汗湿的T恤,冷白的手指在凉水里泡得有些发红。

沈湛晴系好最后一颗扣子,看着鹤雨宵在狭窄角落弯腰洗衣服的背影。宽大的188校服外套套在他身上,随着动作微微晃动,袖子挽到了小臂,露出一截冷白劲瘦的手腕。水流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阳光从窗缝挤进来,落在他微湿的额发和专注洗衣服的侧脸上,给他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这一幕很平常,甚至有点琐碎。洗衣服,穿不合身的校服,吃难吃的面…可沈湛晴心里却涌起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暖流。像冰冷的石头缝里,悄然钻出了一株嫩芽。昨夜的风暴似乎真的过去了,留下的是这片废墟之上,两个少年笨拙却真实地、开始学着共同生活的晨光。

“喂,H,”沈湛晴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点,“…快迟到了。”

鹤雨宵拧干T恤,挂到窗边一根锈迹斑斑的铁丝上。水滴答滴答落下。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嗯”了一声。他拿起自己那个昨晚被沈湛晴带回来的书包,挎在肩上,又看了一眼沈湛晴那身皱巴巴的校服。

“走了。”他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出租屋的门。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却也清新。沈湛晴反手带上门,落了锁——是昨晚新换的锁,钥匙只有他和房东有。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鹤雨宵。那人穿着自己宽大的188校服,肩线微垮,袖口盖住半只手,下摆遮住了不合身的运动裤。晨光勾勒着他冷白的侧脸和微乱的额发,平静的眼神望着前方。

沈湛晴落后半步,看着鹤雨宵被晨光拉长的背影,还有那件套在他身上、明显大了一号的、属于自己的蓝白校服。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归属感和隐秘悸动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

他快走两步,追上去,肩膀几乎要碰到鹤雨宵的肩膀。

“喂,H,”他侧头,看着鹤雨宵线条清晰的下颌线,声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快,“…你穿我这校服…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鹤雨宵脚步没停,侧头瞥了他一眼。阳光落在他眼底,漾开一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波澜。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没那么紧绷了,“…你的味道。”

沈湛晴:“……” 脸“腾”地一下又烧了起来!他猛地别开脸,脚步加快,走到鹤雨宵前面,只丢下一个恼羞成怒的后脑勺:

“…靠!赶紧走!要迟到了!”

鹤雨宵看着前面那个同手同脚、耳根通红的背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很浅,转瞬即逝,却像破开阴云的晨光,短暂地照亮了他眼底沉积的疲惫。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被晨光逐渐点亮的街道上。一个穿着不合身的校服,步伐沉稳;一个耳根通红,脚步匆忙。蓝白的校服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晃动,带着阳光和廉价洗衣粉的味道,也带着昨夜寒潮褪去后,悄然滋生的暖意。

他们的十七岁,在经历了各自的寒冬后,终于在这个平常的周一清晨,并肩踏上了同一条通往学校的路。前方或许仍有荆棘,但至少此刻,阳光温热,影子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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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号灯塔
连载中林鹤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