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亮,一丝灰白的光从钉死的木板窗缝隙里挤进来,勉强驱散了屋内浓稠的黑暗。沈湛晴是被自己胳膊的酸麻感给硬生生硌醒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他猛地睁开眼!心脏还残留着昨夜惊悸的余跳。入眼是出租屋熟悉又破败的天花板,那块顽固的霉斑还在。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落在身边——
鹤雨宵还在睡。
侧躺着,面朝着他这边。冷白的脸陷在沈湛晴那个洗得发硬、带着廉价洗衣粉味道的枕头里,额发凌乱地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唇。呼吸很沉,带着一点病后的浊音,但比昨夜那灼人的滚烫平稳多了。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总是平静或锐利的眼睛。睡着的他,褪去了所有坚硬的外壳,只剩下一种近乎脆弱的、毫无防备的安静。
沈湛晴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一条胳膊还横亘在鹤雨宵的腰上,保持着昨夜那个不管不顾拥抱的姿势。而鹤雨宵的一只手,也松松地搭在他伸过去的胳膊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着,触碰着他手腕上那道凸起的疤痕。
这个姿势…太近了。近得能看清鹤雨宵睫毛根根分明的样子,能感受到他呼出的、带着病气的温热气息拂过自己的颈窝。沈湛晴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想把胳膊抽回来!
动作刚起,鹤雨宵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带着被打扰不满的鼻音。像是贪恋这一丝暖源。
沈湛晴瞬间僵住,一动不敢动。他看着鹤雨宵蹙起的眉头又慢慢松开,呼吸重新变得绵长安稳,那只搭在他胳膊上的手也松了力道。沈湛晴这才屏着呼吸,以堪比拆炸弹的缓慢和轻柔,一点一点,把自己的胳膊从那片温热的禁锢里抽了出来。
手臂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又酸又麻,像有无数小针在扎。他龇牙咧嘴地轻轻活动着,目光却始终没离开鹤雨宵的脸。看着他安静的睡颜,沈湛晴心里那点刚冒头的慌乱和别扭,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后怕,是心疼,还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至少,他退烧了。至少,他睡着了。至少…他还在。
沈湛晴轻手轻脚地坐起身,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T恤,又看了看鹤雨宵身上那件同样被汗浸得半干、带着隔夜气息的薄衫。这样不行,穿着湿衣服睡,病更难好。
他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光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走到那个掉漆的衣柜前,轻轻拉开柜门。里面挂着的衣服屈指可数,都是他自己的旧衣。他翻了翻,找出一件洗得最软、相对干净些的灰色旧T恤,又翻出一条同样洗得发白的运动裤。这是他最好的“装备”了。
抱着衣服回到床边,沈湛晴犯了难。怎么给睡着的鹤雨宵换?总不能硬扒吧?
他蹲在床边,看着鹤雨宵沉睡的脸,犹豫了半天。最终,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极其小心地碰了碰鹤雨宵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
“H…”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醒醒?…换件衣服再睡?湿的穿着难受…”
鹤雨宵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眼神迷蒙,带着浓重的睡意和未散的疲惫,没什么焦距地看着蹲在床边的沈湛晴。反应明显慢了半拍。
“衣服…湿的…换一下?”沈湛晴赶紧把手里干净的衣裤递到他眼前,声音放得更柔了些。
鹤雨宵的目光在衣裤上停留了几秒,又缓缓移回沈湛晴脸上。他似乎花了点时间才理解眼前的情况。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嗯”。他撑着床铺,想坐起来,但高烧后的身体虚弱乏力,动作显得异常笨拙和迟缓。
沈湛晴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的胳膊。入手不再是昨夜那种骇人的滚烫,但依旧带着病后的温热和虚汗的微潮。鹤雨宵借着他的力道坐起身,靠在床头,微微喘息着,闭了闭眼,似乎在积蓄力气。
“给…”沈湛晴把干净衣服塞到他手里。
鹤雨宵低头看着手里的旧T恤,布料柔软,带着阳光晒过的、属于沈湛晴的干净气息。他沉默了几秒,才动作迟缓地开始解自己身上那件汗湿T恤的扣子。手指因为虚弱和僵硬,解得很慢,还有点抖。
沈湛晴看着他笨拙的动作和微蹙的眉头,心里像被小猫爪挠了一下。他咬咬牙,豁出去了!
“我…我帮你?”他声音有点发紧,带着试探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鹤雨宵解扣子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看向沈湛晴。那双褪去了冰冷和疲惫的眼睛,此刻带着点刚睡醒的迷蒙和一丝询问。没说话,但也没拒绝。
沈湛晴把这当成了默许。他深吸一口气,凑近了些,手指伸向鹤雨宵胸前那颗被汗浸得有点发粘的纽扣。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鹤雨宵颈下滚烫的皮肤,两人都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沈湛晴强迫自己忽略指尖传来的异样触感和鹤雨宵近在咫尺的呼吸,屏着呼吸,专注地对付那颗顽固的纽扣。他动作很轻,很慢,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生怕弄疼了他。一颗,两颗…汗湿的布料被解开,露出少年精瘦却线条分明的胸膛和紧实的腰腹,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白的光泽,因为发烧和汗湿,显得有些脆弱。
沈湛晴的脸烧得更厉害了,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他飞快地帮鹤雨宵把湿透的T恤脱下来,又拿起那件干净的灰色旧T恤,抖开,像给小孩子穿衣服一样,小心翼翼地从鹤雨宵头上套下去。
鹤雨宵全程异常配合,微微低着头,方便他动作。只是当沈湛晴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擦过他后颈敏感的皮肤,或者帮他整理衣领时,他的身体会几不可察地绷紧一瞬,呼吸也微微屏住。
穿好上衣,轮到裤子。气氛更尴尬了。沈湛晴硬着头皮,把干净的运动裤递过去,眼神飘忽:“…裤…裤子你自己换?”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鹤雨宵没说话,只是默默接过裤子。他撑着床沿,有些费力地站起身。高烧后的虚弱让他脚步虚浮,晃了一下。沈湛晴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的腰。
入手是隔着薄薄衣料的、紧实而温热的触感。两人都是一僵。
“没事…”鹤雨宵哑声说,挣开了沈湛晴的手。他扶着墙,慢慢转过身,背对着沈湛晴,动作迟缓却坚持地换好了裤子。
沈湛晴赶紧转过身,假装去收拾地上换下来的湿衣服,耳朵根子红得能滴血。直到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才敢转回来。
鹤雨宵已经重新坐回了床边,穿着沈湛晴那件明显偏大、领口松松垮垮的灰色旧T恤,下身是同样不太合身的运动裤。冷白的皮肤被柔软的旧布料包裹着,额发依旧凌乱,但整个人的气息比刚才柔和了许多,也…更真实地融入了这个破败的空间。他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湛晴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那点尴尬奇异地消散了,只剩下满满的酸软。他把湿衣服胡乱卷成一团,扔到角落的盆里,又去倒了杯温水过来。
“喝点水。”他把杯子递到鹤雨宵手边。
鹤雨宵接过杯子,指尖无意中擦过沈湛晴的手指。水温透过杯壁传来。他低头喝了几口,干裂的喉咙得到了滋润。
“…谢谢。”他声音依旧沙哑,但清晰了不少。
“谢什么。”沈湛晴别开脸,走到窗边,假装去看那钉死的木板,“…饿不饿?冰箱里…还有俩西红柿,要不…煮个面?”
他自己都没吃早饭的习惯,更别提给别人做了。但总不能让人饿着。
鹤雨宵没回答饿不饿。他放下水杯,目光扫过这间狭小冰冷的屋子。最后,落在了书桌底下——那个铺着旧毛巾、空荡荡的、还沾着几根灰色猫毛的临时猫窝上。他的目光在那上面停留了很久。
沈湛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里一紧,连忙解释:“哦,那是…昨天给小光临时弄的…它现在在陈伯那儿,挺好的…” 他有点语无伦次,怕鹤雨宵误会他嫌弃他,连个猫窝都留不下。
鹤雨宵的目光从猫窝移开,重新落回沈湛晴身上。他看着他有些紧张的神色,看着他身上同样皱巴巴的衣服,看着他眼底残留的红血丝和眼下淡淡的青黑(显然也没睡好),看着他手腕上那道在晨光下清晰可见的疤痕…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鹤雨宵心底翻涌。是狼狈被收留的窘迫,是病后虚弱的无力,是对昨夜失控的懊恼…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滚烫的暖意。像冰冷的身体浸泡在温泉里,每一个毛孔都熨帖而酸涩。
这个冰冷的、被他称为“家”的地方将他驱逐。而这个同样冰冷、被沈湛晴称为“家”的破屋,却在他最狼狈绝望的时刻,用最笨拙的方式,给了他一个可以崩溃、可以沉睡、可以换上干净旧衣的方寸之地。
“S,”鹤雨宵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清晰了些,带着病后的沙哑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沈湛晴有些躲闪的眼睛,“…我可能…得在这儿…挤挤。”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斟酌过。不是请求,更像是一个带着点不确定的陈述。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沈湛晴的身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脆弱的试探。
沈湛晴被他看得心头一跳!那句“挤挤”像块小石子,在他心湖里激起一圈圈涟漪。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那张窄得可怜的单人床…两个人睡?昨晚是意外,是迫不得已…难道以后都…?
他张了张嘴,想说“床太小”,想说“不方便”,想说“你妈那边…”可看着鹤雨宵身上那件属于他的旧T恤,看着他眼底那片褪去了冰冷、只剩下疲惫和一丝依赖的安静,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昨晚他抱着自己哭到力竭的样子,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那句“只有这儿”像烙印烫在心上。他能把他赶回那个冰冷的、把他锁在门外的“家”吗?
沈湛晴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避开鹤雨宵的目光,转身走向那个嗡嗡作响的小冰箱,声音有点发闷,却异常清晰:
“挤就挤呗…又不是睡不下。”他拉开冰箱门,拿出那两个蔫了吧唧的西红柿,“…反正…多双筷子的事。”
他顿了顿,背对着鹤雨宵,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西红柿冰凉的表面,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和坚定:
“…这儿…门不锁。”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句“门不锁”。却像一句最郑重的承诺,在这个破败冰冷的清晨,掷地有声。
鹤雨宵坐在床边,看着沈湛晴背对着他、略显僵硬的忙碌身影,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耳根,看着他手里那两个寒酸的西红柿…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火种。暖流汹涌地蔓延开来,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和不安。
他低下头,看着身上这件带着沈湛晴气息的旧T恤,嘴角几不可察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很浅,却真实地驱散了眉宇间沉积的阴霾。他拿起手边的水杯,又喝了一口。温水滑过喉咙,暖意直达心底。
窗外,天光彻底大亮。阳光努力地从木板缝隙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细细的光柱。灰尘在光柱里飞舞。狭小的出租屋里,弥漫着隔夜的气息、病后的虚弱,和一种无声的、笨拙却无比坚实的暖意。
他们的十七岁,在各自世界的废墟之上,用一句“门不锁”和一个旧猫窝,开始笨拙地构筑一个名为“我们”的、小小的避风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