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方寸之地

出租屋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楼道里最后一丝光线和声响。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路灯微弱的光从钉死的木板缝隙里漏进来几缕,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光斑。

沈湛晴几乎是半抱着、半拖着鹤雨宵,踉跄地把他弄到自己那张硬邦邦的单人床上。鹤雨宵的身体沉得像灌了铅,冰冷又僵硬,几乎没什么自主的力气,任由沈湛晴摆布。把他放平时,沈湛晴才发现他额头滚烫!刚才在楼道里摸到的冰凉,只是表面,内里烧得像块炭!

“H?!你发烧了?!”沈湛晴的声音在黑暗里带着惊惶的颤抖。他手忙脚乱地摸到墙上的开关,“啪”一声按亮灯!

昏黄的白炽灯光瞬间填满狭小的空间,刺得人眼睛发酸。

灯光下,鹤雨宵的样子清晰地撞进沈湛晴眼里——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起皮,眼底的血丝红得骇人,额发被冷汗浸湿,凌乱地贴在额角。他闭着眼,眉头紧锁,呼吸又沉又急,带着不正常的灼热气息。那件单薄的T恤也汗湿了,紧贴着身体,勾勒出少年精瘦却紧绷的轮廓。

沈湛晴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他冲到角落那个嗡嗡作响的破冰箱前,猛地拉开冰箱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半瓶冰冷的矿泉水!他一把抓出来,又冲到床边,拧开瓶盖。

“H!醒醒!喝点水!”他声音发急,一手托起鹤雨宵沉重的、发烫的后颈,一手把冰冷的瓶口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冰凉的触感似乎刺激了鹤雨宵。他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掀开眼皮。眼神涣散,没有焦距,空洞地看着沈湛晴焦急的脸,仿佛隔着一层浓雾。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冰凉的液体流入口中,他本能地吞咽了几口,随即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咳嗽牵动着身体,他痛苦地蜷缩起来,额头的冷汗更多了。

“慢点!慢点!”沈湛晴赶紧把水瓶拿开,手忙脚乱地拍着他的背。入手是滚烫的体温和凸起的肩胛骨,硌得他手心发疼。他环顾这间简陋得可怜的屋子——没有药,没有退烧贴,连条干净的毛巾都找不到!只有半瓶冰冷的矿泉水和一张硬板床!

绝望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湛晴!他第一次痛恨这间屋子的贫瘠和冰冷!他咬着牙,把鹤雨宵重新放平。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和痛苦蹙紧的眉头,沈湛晴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笨拙的办法。

他拧开剩下的矿泉水,一股脑儿全倒在自己那条洗得发白、还算干净的枕巾上。冰凉的枕巾瞬间被浸透。他顾不上自己手上被猫抓的伤口沾了水微微刺痛,拿着湿透冰冷的枕巾,小心翼翼地、笨拙地敷在鹤雨宵滚烫的额头上!

冰冷的刺激让鹤雨宵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忍一下…忍一下…”沈湛晴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哀求,手指隔着湿冷的枕巾,轻轻按着他滚烫的太阳穴,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抚。

或许是这持续的冰冷刺激稍稍拉回了一点鹤雨宵的神志。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是沈湛晴。那双总是带着点麻木或别扭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焦急、心疼和…恐惧。像极了那天在灯塔下,他找到自己时的眼神。

“S…”鹤雨宵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和沉重的疲惫,“…吵醒你了…”

“都烧成这样了还管吵不吵醒?!”沈湛晴又急又气,手上换毛巾的动作却没停,把温热的枕巾重新浸了冷水,拧得半干,再次敷上他的额头,“你怎么回事?!大半夜坐我家门口?!吓死人了知不知道!”

鹤雨宵闭了闭眼,像是积蓄着说话的力气。额头上冰凉的湿意似乎让他舒服了一点,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开一丝缝隙。再睁开眼时,眼底那片荒芜的死寂里,终于有了一点活人的情绪——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近乎麻木的自嘲。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清晰地砸在沈湛晴紧绷的神经上:

“…被赶出来了。”

沈湛晴换毛巾的动作猛地顿住!手指停在鹤雨宵滚烫的额角。

“我妈…锁了门。”鹤雨宵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只有眼底那抹自嘲的冰冷泄露了真实情绪,“…她说…‘有本事你就滚出去’…‘死在外面别回来’…”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空气,也切割着沈湛晴的心。沈湛晴仿佛看到了那个冰冷的家门前,鹤雨宵的母亲是如何歇斯底里地将他推出门外,又是如何当着他的面,狠狠甩上那扇象征着“家”的门。像丢弃一件碍眼的垃圾。

一股巨大的愤怒和难以言喻的心疼瞬间冲垮了沈湛晴!他攥紧了手里湿冷的枕巾,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想破口大骂,骂那个刻薄恶毒的女人!可看着鹤雨宵烧得通红的脸和眼底那片死水般的疲惫,所有的愤怒都化作了更深的酸楚和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重新把变温的毛巾浸了冷水,拧干,动作甚至比刚才更轻柔了些,仔细地敷在鹤雨宵的额头、脖颈两侧滚烫的动脉处。

“…然后呢?”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就…坐我家门口?”

鹤雨宵感受着额颈处不断传来的冰凉,那冰意似乎稍稍压下了体内翻腾的燥热。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

“…不知道去哪。”他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被彻底抽空后的茫然,“…走着走着…就到这儿了。” 他顿了一下,极其艰难地补充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被呼吸声淹没,“…只有这儿。”

只有这儿。

简简单单三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沈湛晴胸口!砸得他眼眶瞬间发热!他看着床上烧得昏沉、虚弱不堪的鹤雨宵,看着他因为发烧而微微泛红的冷白皮肤,看着他紧抿的、干裂的唇…这个在赛场上光芒万丈、在教室里冷静自持、像一座山一样挡在他身前的人…此刻虚弱地躺在他的破床上,说着“只有这儿”。

原来,他沈湛晴这个冰冷的、连只猫都藏不住的破出租屋,在鹤雨宵无处可去时,竟成了他唯一能想到的“归处”。

一种混杂着巨大酸楚、沉重责任和无法言喻暖流的情绪,像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湛晴。他猛地低下头,掩饰住自己发红的眼眶,更用力地拧着手里的湿毛巾,仿佛要把所有的担忧和心疼都拧进去。

“蠢死了…”他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烧成这样…不会打车去诊所吗?…非得坐门口吹冷风…嫌命长?”

语气是埋怨的,手上的动作却小心翼翼,换毛巾的频率更快了。

鹤雨宵没说话,只是闭着眼。额头上冰凉的湿意不断传来,驱散着高热带来的眩晕和不适。身边是沈湛晴笨拙却无比专注的照料,能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能感受到他手指隔着湿毛巾传递过来的、带着点颤抖的温度。

这温度,这笨拙的关切,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微弱却固执地穿透了他心中那片冰冷绝望的荒原。紧绷的身体,在持续的冰凉安抚和这无声的陪伴里,一点点松懈下来。那强撑的、名为“平静”的盔甲,在病痛和沈湛晴毫不掩饰的心疼面前,终于彻底碎裂。

他极其轻微地侧过头,将滚烫的额头更紧地贴向沈湛晴敷着湿毛巾的手心。像一只终于找到热源、卸下所有防备的倦鸟。

沈湛晴被他这无意识的依赖动作弄得身体一僵。手心传来鹤雨宵滚烫的体温,那温度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他看着鹤雨宵烧得泛红、安静闭目的侧脸,看着他额角未干的汗珠,看着他紧抿却不再那么僵硬的唇线…一种从未有过的、汹涌的保护欲和心疼,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换水、浸毛巾、敷上额头的动作。动作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轻柔。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笨拙地照顾着,一个安静地承受着。时间在湿毛巾的冷热交替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鹤雨宵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不再那么急促灼人。紧锁的眉头也彻底松开了,只是脸色依旧苍白。

沈湛晴探了探他的额头,似乎没那么烫手了。他稍稍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一松懈,才感觉到自己手臂的酸麻和手背上伤口沾水后的刺痛。他轻轻放下毛巾,想去把水盆端走。

手腕却突然被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

力道不大,甚至带着病中的虚弱,但那滚烫的温度和突如其来的触碰,让沈湛晴浑身一颤!

他猛地回头。

鹤雨宵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烧还没退,眼神依旧有些迷蒙,但比刚才清亮了些许。他正看着沈湛晴,目光沉沉地落在沈湛晴的手背上——那里,两道被小光抓出的血痕,被冷水泡得微微发白,边缘还有些红肿。

“…猫抓的?”鹤雨宵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

沈湛晴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嗯。下午…给它弄夹板的时候…它吓着了…”

“疼不疼?”鹤雨宵打断他,目光依旧锁在那两道伤痕上,眉头又蹙了起来。

“不疼!早没事了!”沈湛晴赶紧摇头,想把手抽回来。那目光让他有点不自在。

鹤雨宵却抓得更紧了些。他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手指因为发烧而有些无力地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抚上沈湛晴手背那两道浅浅的伤痕。指尖滚烫,带着病中的虚汗,触感却异常轻柔,像羽毛拂过。

“S…”他看着那伤痕,又抬起眼,目光沉沉地撞进沈湛晴有些慌乱的眼睛里。那双总是平静甚至淡漠的眼底,此刻清晰地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后怕,有心疼,有未消的疲惫,还有一种…沈湛晴看不懂的、深沉的歉意。

“…对不起。”他哑声说。

沈湛晴被他看得心脏狂跳,手背上被他指尖抚过的地方像着了火!那句“对不起”更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烫得他不知所措!

“道…道什么歉!”他声音发紧,眼神躲闪,“…又不是你抓的!再说…是我自己笨手笨脚…没H你本事大…”

“本事…”鹤雨宵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他松开了抓着沈湛晴手腕的手,疲惫地闭上眼,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浓重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我连个‘家’都守不住…算什么本事…”

话音落下,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鹤雨宵粗重的呼吸声和冰箱压缩机沉闷的嗡鸣。

沈湛晴僵在原地,看着鹤雨宵重新闭目、紧抿嘴唇、仿佛要把所有痛苦都咽回去的侧脸。那句自嘲的“连个‘家’都守不住”,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他心里最痛的地方!他太懂这种被至亲之人彻底否定的感觉了!像被连根拔起,扔在冰天雪地里!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同病相怜的悲怆瞬间冲垮了所有无措!他猛地俯下身,不再犹豫,张开双臂,用尽全力地将床上那个烧得滚烫、浑身散发着冰冷绝望的少年,紧紧地、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动作带着点不管不顾的蛮横,却又充满了笨拙而滚烫的保护欲!

“谁说你没本事!”沈湛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不管不顾的愤怒,在他耳边嘶吼,“你本事大了去了!你能扔铁饼破纪录!你能把数学卷子讲得比老王还清楚!你能把我和小光从垃圾堆里捡回来!你本事比天大!”

他抱得很紧,手臂勒得鹤雨宵有些喘不过气,却奇异地驱散了那份刺骨的冰冷和绝望。鹤雨宵僵硬的身体在他滚烫的拥抱和语无伦次的嘶吼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那层坚硬冰冷的外壳彻底碎裂!一股迟来的、巨大的委屈和深沉的疲惫,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防线!

他猛地抬起滚烫的手臂,同样用力地、死死地回抱住了沈湛晴!把脸深深埋进沈湛晴同样单薄却异常温暖的颈窝里!压抑了太久的痛苦和脆弱,终于在这个同样伤痕累累却愿意为他燃起火焰的少年怀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和颈窝处迅速蔓延开的、滚烫的湿意。

沈湛晴被他抱得生疼,颈窝的湿意烫得他心尖发颤。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更用力地回抱着他,一只手笨拙地、一下下拍着鹤雨宵剧烈起伏的后背,像在安抚一只伤痕累累、终于归巢的倦鸟。

昏黄的灯光下,两个少年在狭小冰冷的出租屋里紧紧相拥。一个烧得滚烫,一个浑身冰凉;一个被至亲驱逐,一个被生父厌弃;一个的眼泪滚烫灼人,一个的怀抱笨拙却坚定。那些名为“家”的冰冷废墟之上,他们用伤痕累累的身体和同样破碎的灵魂,为彼此搭建起一个摇摇欲坠、却足以抵御整个寒冬的方寸之地。

窗外,夜色深沉。屋内,呼吸交缠,体温相熨。他们的十七岁,在绝望的深渊边缘,用最笨拙的方式,紧紧抓住了彼此这唯一的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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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号灯塔
连载中林鹤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