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寒夜归处

诊所的挂钟指向九点半。小光在药效作用下彻底睡沉了,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那条裹着夹板的伤腿安静地蜷着。陈伯从里间出来,打了个哈欠:“小沈啊,不早了,回吧。小家伙我看着,没事。”

沈湛晴看着笼子里安睡的小光,又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手机屏幕。H…还是没消息。诊所的灯光暖黄,却驱不散他心头的担忧和那点沉甸甸的失落。他点点头,背上那个依旧鼓鼓囊囊的书包(里面装着鹤雨宵的“破牌子”和他的书卷),跟陈伯道了谢,推门走进夜色里。

初夏的夜风带着点凉意,吹散了诊所里消毒水和宠物粮的暖烘烘气味。街道空旷了不少,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他下意识地紧了紧书包带,脚步有些沉重地往出租屋方向走。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小光受惊炸毛的样子,一会儿是自己笨手笨脚给它重新固定夹板时的慌乱,一会儿是手背上那两道已经结痂的浅浅血痕…更多的,是鹤雨宵离开诊所时那个压抑紧绷的背影,和他母亲电话里那些刺耳到模糊的咒骂。

H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又被那些“背景音”包围了?他…还好吗?

推开出租屋的门,意料之中的冰冷和死寂扑面而来。空气里残留着劣质烟酒和隔夜泡面混合的浊气。沈国强不在,大概又醉倒在哪家小酒馆了。屋里一片狼藉,早上被撞翻的椅子还歪在地上,散落的书本卷子也没人收拾。

沈湛晴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深深吸了口气。熟悉的窒息感又涌了上来,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他把书包扔在唯一还算干净的椅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目光扫过书桌底下——那个临时给小光搭的毛巾窝还在,空荡荡的,沾着几根灰色的猫毛。

心里某个角落也跟着空了一下。

他走到床边坐下,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疲惫感像铅块一样沉甸甸地压下来。他摸出手机,屏幕解锁,和鹤雨宵的对话框依旧停留在自己发的那张夹板固定好的照片和那句小心翼翼的询问上。没有新消息,没有已读提示。

沈湛晴盯着那个毫无动静的头像,手指悬在屏幕上,想再发点什么,又怕打扰。最终,他烦躁地把手机扔到一边,屏幕朝下扣在床铺上。

他起身,走到那个小小的、嗡嗡作响的破冰箱前,拉开冰箱门。里面依旧寒酸:半瓶水,几个蔫吧的西红柿,还有…昨晚给沈国强烧水时,他顺手给自己煮的一小碗面,没吃完,用保鲜膜蒙着,已经坨成了一团。

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他拿出那碗冷面,撕开保鲜膜。面条冰冷黏腻,看着毫无食欲。他端着碗走到角落那个油腻的小灶台边,开火,倒水,把冷面倒进锅里,胡乱搅动着加热。

锅里升腾起带着隔夜面味的白汽。沈湛晴拿着筷子,心不在焉地搅着。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画面:鹤雨宵在小面馆里给他推过那碗加蛋的牛肉面;在医院守着他时笨拙地削苹果;在出租屋冷着脸给他讲题,顺手丢过来的半袋饼干…

锅里的水开了,面条翻滚。沈湛晴关掉火,把面盛回碗里。依旧黏糊糊的,卖相难看。他端着碗,走到窗边那块钉死的木板前。木板缝隙里透进外面路灯微弱的光。他靠着墙,慢慢蹲下来,就着那点微光,一口一口,味同嚼蜡地吃着这碗冰冷的隔夜面。

胃里有了点东西,身体暖和了些,但心里的空落感却更明显了。手腕上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他想起灯塔底层的冰冷,想起被沈国强赶出门时的绝望,想起鹤雨宵在病房里吼“不准死”的样子…那些冰冷刺骨的瞬间,似乎都被鹤雨宵的存在和后来小光的出现,短暂地驱散了。

可现在…H那边呢?他是不是正独自一人,陷在比出租屋更冰冷的“背景音”里?

沈湛晴放下吃了一半的面碗,走到书桌前。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旧笔记本——不是记笔记的,是他偶尔乱写乱画的本子。他翻到空白页,拿起笔,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开始画。

笔尖在纸上笨拙地游走。他画不出多好的画,线条歪歪扭扭。但他努力地画着:一个简单的笼子,里面蜷着一只小小的、线条模糊的猫,猫的后腿上画了几道歪斜的横线,代表夹板。笼子外面,他画了两个火柴人。一个火柴人站在笼子边,手伸进笼子里(代表他自己)。另一个火柴人站得稍远一点,靠在墙上(代表鹤雨宵),火柴人的脸被他涂成了黑色,代表沉默。

画完,他在画下面,用自己那手狗爬字,一笔一划地写:

**“本事在手上。H说的。我能…按住夹板了。小光没闹。H,你呢?”**

他看着那幅幼稚的涂鸦和歪歪扭扭的字,心里那点沉甸甸的担忧,好像随着笔尖的移动,稍稍宣泄出去了一点。他把这页纸小心地撕下来,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塞进了书包最里层的夹袋里,和那两块金牌放在一起。仿佛把这个夜晚的担忧和无声的询问,也一起藏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去简单洗漱。冰冷的水拍在脸上,稍微清醒了点。他躺回硬邦邦的床上,关掉灯。

黑暗中,感官格外清晰。能听见冰箱压缩机沉闷的嗡鸣,能听见隔壁夫妻隐约的争吵,能听见楼下不知谁家电视的喧闹…还有,自己心里那点挥之不去的、对鹤雨宵的牵挂。

他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那道凸起的疤痕。以前,这道疤总提醒他过去的冰冷和绝望。现在,它却像一道连接线,连着那个把他从深渊里拽出来的人。

H…你本事那么大…扔铁饼,讲题,捡猫…这次…也能撑过去的吧?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心里默念着那个名字,像在黑暗中点起一盏微弱的灯。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教室门口,哪怕依旧沉默,哪怕眼底带着疲惫。

***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沈湛晴似乎听到门外传来一点极其轻微的、异样的声响。

不是沈国强那种粗暴的踹门,也不是邻居的动静。像是…有人靠着门板,身体滑落时,衣料摩擦门板的窸窣声?很轻,很压抑。

沈湛晴瞬间惊醒!心脏猛地一跳!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咚…”

又是一声极轻的闷响,像是头无力地磕在门板上的声音。

沈湛晴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地从床上弹起!黑暗中,心脏狂跳!谁?!沈国强?不可能,他有钥匙!贼?…还是…?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他连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几步冲到门边!手指颤抖着,猛地拉开了门锁!

门被拉开一道缝!

门外楼道声控灯昏黄的光线瞬间涌了进来!照亮了门口蜷缩着的身影!

不是沈国强!也不是贼!

是鹤雨宵!

他就那么蜷缩着坐在冰冷的、落满灰尘的水泥地上,背靠着门框,头深深埋在屈起的膝盖里。身上只穿着白天那件单薄的T恤,在深夜的凉意里显得格外单薄。冷白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不正常的青灰,额发凌乱地遮住了眼睛。他像一只被彻底抽干了力气、遗弃在寒风中的困兽,浑身散发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死寂。

沈湛晴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猛地拉开门,声音都变了调:“H?!你…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声音,鹤雨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

灯光下,那张总是平静甚至淡漠的脸上,此刻清晰地写满了无法掩饰的倦怠和冰冷。眼底布满血丝,像干涸的河床。嘴唇紧抿着,没有一丝血色。他看到沈湛晴,眼神空洞地聚焦了一下,随即又涣散开,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荒芜的、令人心悸的空白。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沈湛晴,眼神疲惫得仿佛连掀开眼皮都耗尽了所有力气。

沈湛晴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无法呼吸!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鹤雨宵!那个在赛场上光芒万丈、在教室里冷静沉稳、在小巷里对他伸出手的鹤雨宵…此刻像是被彻底打碎了!只剩下这一具冰冷疲惫的躯壳!

“H…”沈湛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蹲下身,想伸手去碰他,又怕惊扰了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你…你冷不冷?先进来…”

鹤雨宵依旧没说话。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头重新无力地垂了下去,抵在冰冷的膝盖上。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楼道里死寂一片,只有声控灯因为寂静而熄灭的轻微“啪嗒”声。黑暗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门外蜷缩的身影和门内蹲着的少年,在冰冷的夜色里无声对峙。

沈湛晴看着黑暗中那个微微颤抖的轮廓,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心疼瞬间淹没了他!他不再犹豫,伸出手,不是去拉,而是像捧起一件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用尽全力地,将蜷缩在地上的鹤雨宵,紧紧抱进了怀里!

入手是刺骨的冰凉和僵硬!鹤雨宵的身体像一块在寒夜里冻透的石头!

“没事了…H…没事了…”沈湛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手臂收得更紧,用自己的体温去包裹那片冰冷。他感觉到怀里僵硬的身体在最初的抗拒后,极其细微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卸下所有力气的支点,那份强撑的僵硬一点点软化下来,沉重的头颅无力地抵在了沈湛晴同样单薄的肩膀上。

黑暗中,沈湛晴紧紧抱着浑身冰凉、疲惫到极点的鹤雨宵,感觉像抱住了整个寒夜的重量。他艰难地、半拖半抱地将人挪进屋里,反脚踢上了门,隔绝了外面冰冷的世界。

出租屋依旧破败冰冷,但此刻,两个伤痕累累的少年紧紧相拥,用彼此微弱的体温,对抗着各自世界里呼啸的寒风。无声的依靠,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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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号灯塔
连载中林鹤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