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宠物粮混合的暖烘烘气味。小光被安置在一个铺着干净软垫的笼子里,后腿的夹板固定着,显得有点笨拙,但精神头好了不少。它正小口小口舔着陈伯给的营养膏,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小家伙适应得不错。”陈伯笑眯眯地检查了一下固定夹板,“就放我这儿养几天,观察观察。你们放学有空就来看看它,跟它说说话,恢复得快。”
沈湛晴趴在笼子边,手指伸进去,轻轻挠着小光的下巴。小光舒服地眯起眼,喉咙里的呼噜声更响了。“听见没,小光?好好吃饭,快点好。”沈湛晴声音放得很柔,看着小光依赖地蹭着他的手指,心里那点因为出租屋冲突留下的冰冷窟窿,好像又被这小东西毛茸茸的温暖填上了一块。
鹤雨宵靠在旁边的墙上,静静看着沈湛晴和小猫互动。诊所昏黄的灯光落在他冷白的侧脸上,神情平静。他肩上还挎着沈湛晴那个鼓鼓囊囊的书包,看着有点违和,又莫名和谐。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突兀地撕裂了诊所的宁静!
是鹤雨宵的手机。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的脸,沈湛晴清楚地看到,在看到来电显示的瞬间,鹤雨宵眼底那点因为小光而漾开的柔和瞬间冻结,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很可能是“妈”),手指在接听键上悬停了两秒。那两秒的沉默里,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诊所里只剩下小光舔食营养膏的细微声响。
最终,他还是划开了接听键,把手机放到耳边。
“喂。” 声音压得很低,没什么情绪。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一连串尖锐、急促、音量极高的女声!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沈湛晴也能隐约捕捉到几个刺耳的字眼:“…死哪去了?!…回来!…翅膀硬了?!…马上给我滚回来!…” 像一把把淬毒的冰锥,隔着电波狠狠扎过来。
鹤雨宵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他没说话,只是听着,下颌线绷得死紧,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诊所昏黄的光线下,他冷白的皮肤像覆了一层寒霜。
沈湛晴的心也跟着揪紧了。他下意识地站直身体,担忧地看着鹤雨宵。小光似乎也感受到了骤然紧张的气氛,停下了舔食,不安地看着鹤雨宵的方向。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持续轰炸,尖锐得刺耳。鹤雨宵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压抑的愠怒。他对着手机,只极其简短地、冰冷地回了一句:
“知道了。”
然后,不等对方再说什么,直接挂断了电话。
“嘟…嘟…”的忙音在突然安静的诊所里显得格外清晰。
鹤雨宵把手机塞回裤兜,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烦躁。他抬眼看向沈湛晴,目光扫过他脸上来不及掩饰的担忧,又落到笼子里同样不安的小光身上。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比平时更低沉紧绷:
“我得回去。”
沈湛晴的心猛地一沉。虽然知道是迟早的事,但看着鹤雨宵此刻的状态,他比任何时候都担心。
“H…”他张了张嘴,想问“没事吧”,又觉得是废话。怎么可能没事?
“小光你看着点。”鹤雨宵没给他多问的机会,语速很快地交代,“夹板别让它乱动。陈伯会照顾。我…明天学校说。”
他把肩上那个沉甸甸的书包摘下来,递给沈湛晴。动作干脆利落,像是在摆脱什么重负。
沈湛晴接过书包,肩带还残留着鹤雨宵的体温。他看着鹤雨宵转身就朝诊所门口走,背影挺直,脚步却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沉重。
“H!”沈湛晴忍不住追了一步,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鹤雨宵在门口顿住脚步,没回头。
“…小心点。”沈湛晴憋了半天,只挤出这三个字。他知道鹤雨宵不需要无用的安慰,但他控制不住。
鹤雨宵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他没应声,只是抬手,很随意地挥了一下,算是道别。然后推开门,身影迅速融入了外面沉沉的暮色里。
诊所的门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声响。沈湛晴抱着自己的书包,站在原地,感觉诊所里刚才那点暖意瞬间被抽空了,只剩下消毒水冰冷的味道。他看着鹤雨宵消失的方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笼子里,小光不安地“咪呜”了一声,像是在寻找什么。
沈湛晴回过神,走到笼子边蹲下,手指伸进去,轻轻碰了碰小光的小脑袋。
“别怕,”他低声说,像是在安慰小猫,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他…明天就来了。”
***
鹤雨宵几乎是跑着回到教职工家属区的。暮色四合,楼道里的感应灯随着他急促的脚步声明明灭灭。他掏出钥匙,手指因为刚才的奔跑和心底翻涌的情绪而有些发僵。
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从里面被猛地拉开了!
鹤雨宵的母亲堵在门口。她显然精心打扮过,妆容依旧精致,但此刻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布满了毫不掩饰的怒气和刻薄。浓重的香水味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
“你还知道回来?!”尖利的声音像刀子,瞬间劈开了楼道里的寂静,“我电话里怎么说的?!马上!滚回来!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鹤雨宵没说话,沉默地侧身想挤进门。他只想快点回到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关上门,隔绝这一切。
“哑巴了?!”鹤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长长的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力道大得惊人,带着发泄的意味,“跟你那个死鬼爹一样!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我生你有什么用?!啊?!养条狗还知道摇尾巴!你呢?!整天丧着个脸给谁看?!训练训练不行!比赛比赛去不了!现在连家都不回了?!是不是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野了?!我告诉你鹤雨宵!再让我看见你跟那个没爹没妈的小畜生混在一起…”
“够了!”鹤雨宵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鹤母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玄关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鹤雨宵抬起头,那双总是平静甚至有些疲惫的眼睛,此刻像烧着两团幽暗的火焰,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母亲!胸膛剧烈起伏,压抑了太久的愤怒和屈辱像岩浆一样在血管里奔涌!
“你说我可以,”他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嘶哑得可怕,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子,“不准说他!”
这突如其来的反抗显然彻底激怒了鹤母!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精致的面孔因为暴怒而扭曲:
“反了你了!小畜生!你还敢跟我动手?!为了那个野种?!好!好得很!”她气急败坏地指着鹤雨宵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你给我滚!滚出去!去找你那没爹没妈的野朋友!有本事别回来!死在外面别脏了我的地方!”
尖利的咒骂像毒针,密密麻麻地刺过来。鹤雨宵站在原地,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他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他称之为母亲的女人,看着她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她嘴里喷出的那些恶毒的、能将人凌迟的话语…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夹杂着深不见底的悲哀和厌恶,像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刚才的怒火。那火焰被浇灭了,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
他忽然觉得无比荒谬,也无比厌倦。
“行。”他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吓人。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彻底的冰冷和漠然。他看也没再看母亲一眼,转身就走。
“你去哪?!你给我站住!”鹤母在他身后尖声咆哮。
鹤雨宵像没听见。他径直走进自己狭小的房间,反手“砰”地一声甩上了门!力道之大,震得门框上的灰簌簌落下!
门外,是母亲更加歇斯底里的咒骂和砸门声。
“开门!小畜生!你给我开门!反了天了!我告诉你…”
鹤雨宵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任由那刺耳的噪音在门外肆虐。他闭着眼,额头抵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对面楼零星的光线透进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他走到床边坐下,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清晰。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能听见门外母亲不堪入耳的谩骂,能听见客厅里父亲那永远事不关己的、模糊的电视背景音…
疲惫感像沉重的铅块,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他摸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点开和沈湛晴(S)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下午沈湛晴发来的那张小光在笼子里安静趴着的模糊照片。
目光停留在那个小小的猫影上,又仿佛穿透屏幕,看到了诊所里沈湛晴担忧的眼神。耳边是母亲尖锐的“野种”、“小畜生”…脑海里却是沈湛晴抱着小光时,那双带着笨拙温柔的眼睛;是他挡在书桌前,对着沈国强嘶吼“不准动它”的决绝;是他在灯塔下蜷缩时,手腕上那道刺目的疤…
黑暗和冰冷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将他吞没。鹤雨宵攥紧了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汲取着某种无形的力量。他点开输入框,手指悬在屏幕上,停顿了很久。
最终,他没有发任何消息。只是将手机屏幕按灭,紧紧攥在手心。那点微弱的屏幕光消失了,房间里彻底陷入黑暗。
他向后倒在冰冷的床铺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门外母亲的咒骂声被厚重的棉被阻隔,变得沉闷而遥远。黑暗中,只有他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还有掌心紧握着的、那个承载着另一个伤痕累累灵魂和小小希望的通讯工具,传来一点微弱的、属于机械的温热。
***
诊所里。
沈湛晴坐在小光的笼子旁,心不在焉地翻着英语单词书。陈伯已经去里间休息了,外间只剩下他和小光,还有几只笼子里偶尔发出声响的其他小动物。
小光吃了药,有点昏昏欲睡,蜷在软垫上打盹。沈湛晴看着它,脑子里却全是鹤雨宵离开时那个紧绷压抑的背影,还有电话里隐约传来的刺耳女声。
H现在…怎么样了?他妈又骂他了?他回去是不是又要面对那些“背景音”?他…会不会又像上次在浴室那样崩溃?
担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沈湛晴烦躁地合上单词书,拿出手机。屏幕亮起,和鹤雨宵的对话框还停留在自己发的那张小光照片上。H没回消息。
他手指在屏幕上悬停半天,打了一行字:
> **沈湛晴:** H,到家了?小光睡着了。[图片] (又拍了张小光睡着的照片)
犹豫了一下,又删掉了。H现在肯定不想被打扰。他要是想联系自己,会发消息的。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双手撑着额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小光那条被夹板固定着的后腿上。夹板边缘的绷带似乎有点松了,一根固定用的胶带翘了起来。
沈湛晴皱起眉。陈伯说不能乱动…他小心地拉开笼门,尽量不发出声音惊扰小光。他伸出手指,想试着把那翘起的胶带按回去。
就在这时!
“喵——!”
小光突然惊醒!大概是伤腿被无意中碰到,它发出一声尖锐的痛叫!猛地挣扎起来!小小的身体在笼子里乱撞,那条固定着夹板的伤腿胡乱踢蹬!
“小光!别动!别动!”沈湛晴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想去按住它!但小光受惊之下力气不小,又抓又挠!沈湛晴手背上瞬间多了两道细细的血痕!
他顾不上疼,心里急得要命!夹板要是被它踢歪了,伤上加伤怎么办?!他学着鹤雨宵的样子,试图用双手去固定小光乱动的身体,动作却笨拙又慌乱,反而让小猫挣扎得更厉害!
“别怕!是我!别动!小光!”沈湛晴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焦急。他想起鹤雨宵在巷子里捧起小光时那不可思议的沉稳和温柔,想起他只用摊开手掌就让炸毛的小猫安静下来…自己怎么就这么笨手笨脚?!
慌乱中,他脑子里突然闪过鹤雨宵说过的话——“本事在手上”。不是扔铁饼的本事,是…照顾它的本事?是让它安心的本事?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不再试图强硬地按住小光,而是放轻了动作,用一只手极其轻柔地、避开伤处,托住小光小小的、颤抖的身体。另一只手,不再去按夹板,而是像鹤雨宵那样,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安抚性地、一下下顺着它炸起的背毛。
“乖…别怕…是我…弄疼你了?对不起…”他的声音放得又低又柔,带着浓浓的歉意和笨拙的安抚,“不动你了…不动了…乖…”
奇迹般地,在他放缓动作和放柔声音的双重安抚下,小光激烈的挣扎渐渐平息下来。它不再尖叫,只是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喉咙里发出委屈又害怕的呜咽,琥珀色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沈湛晴。
沈湛晴松了口气,后背全是汗。他维持着那个托着它、顺毛的姿势,一动不敢动,直到小光彻底平静下来,重新蜷缩起来,只是那条伤腿依旧警惕地缩着,夹板边缘的胶带彻底开了。
看着那松动的夹板,沈湛晴犯了难。不管不行,再动它肯定又要炸毛。他环顾诊所,看到陈伯的办公桌上有医药胶带。他小心翼翼地把小光放回软垫上,轻声说:“乖乖等我一下。”
他飞快地跑到办公桌边,找到一卷干净的医用胶带。又轻手轻脚地回来,蹲在笼子边。他屏住呼吸,动作放得比拆炸弹还轻,用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捏住那松开的夹板边缘,轻轻按回原位。然后,撕下一小段胶带,屏住呼吸,动作快而稳地贴上去,固定好。
整个过程,小光只是警惕地看着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但没再挣扎。
固定好夹板,沈湛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跑完了一场马拉松。他看着重新安静下来的小光,又看看自己手背上那两道浅浅的血痕,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挫败感和一点点成就感的复杂情绪。
他拿出手机,对着小光重新固定好的腿,拍了一张照片。光线依旧昏暗,但能看清夹板被妥帖地固定住了。
> **沈湛晴:** [图片]
> **沈湛晴:** 夹板松了,我弄好了。它没再闹。手被挠了一下,没事。H,你那边…还好吗?
消息发出去,依旧石沉大海。诊所里只有小动物们偶尔的声响和自己的呼吸声。
沈湛晴把手机放在一边,重新在笼子边坐下。他伸出手指,隔着笼子缝隙,轻轻碰了碰小光的小爪子。
“睡吧,”他低声说,“…他会好的。我们…都会好的。”
夜色渐深。诊所窗外,城市的灯火无声闪烁。一个少年守着一只受伤的小猫,在寂静中等待着另一个少年的消息。他们的十七岁,在各自的黑暗里挣扎,又被彼此的存在和小小的生命所牵绊,笨拙地学习着如何修补伤痕,如何传递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