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出租屋像个冰冷的盒子,沈国强没回来,电视机黑着屏,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白天数学86分的兴奋劲儿早过去了,剩下的是更深的空。手腕上的疤在黑暗里隐隐发痒,提醒着他灯塔下刺骨的冷和绝望。
床上那两块金牌,在窗外漏进来的路灯光下,幽幽地反着点冷光。像勋章,也像烙铁。他盯着看,脑子里一会儿是鹤雨宵在省赛场上嘶吼的样子,一会儿又是沈国强那张醉醺醺、恨不得他消失的脸。胸口闷得慌,像压了块湿透的棉絮。
睡不着。怎么躺都硌得慌。
他猛地坐起来,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套上件薄外套,抓起钥匙手机,轻手轻脚地溜出了门。
深夜的街道空旷寂寥。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孤零零的影子。晚风带着点凉意,吹在脸上,稍微驱散了点心里的燥。他没目的地走,漫无目的,只想逃离那个窒息的小屋。
拐过学校后墙那条僻静的小巷。垃圾桶边堆着几个破纸箱,散发着一股酸腐味儿。他皱着眉想快步走过,耳朵却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声响。
“喵…呜…”
细细的,像被掐着脖子的呜咽,断断续续。
沈湛晴脚步顿住了。循着声音看过去,在一堆烂菜叶和废纸壳的阴影里,蜷缩着一小团灰扑扑的东西。是只小猫。瘦得皮包骨,脏得看不清毛色,后腿似乎有点不自然地蜷着。它缩在角落,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里的落叶,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惊恐地看着他,发出无助又警惕的低呜。
沈湛晴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又酸又软。他蹲下身,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着那只小猫。路灯的光斜斜打下来,照亮小猫尖尖的耳朵和那双盛满了惊恐、无助的眼睛。
太像了。像那个蜷在灯塔底层,又冷又饿,等着腐烂的自己。
他鬼使神差地,慢慢伸出手,动作放得极轻极慢,生怕再吓着它。
“别怕…” 他的声音干涩,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有点突兀,“…我不动你。”
小猫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更低的呜咽,却没力气跑开。
沈湛晴收回手,在裤兜里摸索。只有半包没吃完的饼干,碎得差不多了。他小心翼翼地掏出来,捏了一小块碎屑,轻轻放在离小猫不远的地上。
“吃吧…” 他声音压得很低,像在哄一个脆弱的孩子,“…没毒。”
小猫警惕地盯着饼干屑,又看看沈湛晴,小小的鼻子抽动了几下。饥饿最终战胜了恐惧,它极其缓慢地、拖着那条不太利索的后腿,一点点挪过来,伸出粉嫩的小舌头,飞快地舔食起来。吃得很急,发出细微的、满足的呼噜声。
沈湛晴没动,就蹲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看着小猫狼吞虎咽地吃着他给的、微不足道的碎屑,看着它因为后腿的伤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心里那片空落落的荒原,好像被这只同样狼狈的小东西,填上了一小块柔软的、酸涩的土。
他干脆盘腿在冰冷的地上坐了下来,背靠着巷子冰凉的墙壁,也不嫌脏。小猫吃完了那点碎屑,似乎没那么怕他了,但也没走远,就缩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警惕又依赖地看着他。
“喂,小东西,”沈湛晴看着那双在黑暗里亮晶晶的猫眼,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你也一个人啊?”
“喵…” 小猫细弱地回应了一声。
“没地方去?被赶出来了?”沈湛晴扯了扯嘴角,有点自嘲,“跟我一样?”
小猫歪了歪头,琥珀色的眼睛映着路灯的光,纯净又茫然。
巷子里只有风声和他低低的、像是说给猫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声音。
“我以前…也觉得,死了就死了,没啥大不了。”他看着自己左手腕上那道在昏暗光线下模糊的疤痕,“像你一样,找个没人的角落,烂掉算了。”
小猫似乎听懂了他语气里的低落,又轻轻“喵”了一声,像是在安慰。
“后来…有人把我捡回去了。”沈湛晴的声音带上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暖意,眼前浮现出鹤雨宵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却又异常执着的脸,“一个…挺烦人的家伙。看着冷冰冰的,其实心软得要命。他把我从那个破灯塔里捞出来,跟捡垃圾似的。”
“喵呜…”
“他啊…特别轴。认准的事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非说我的命值钱…值个屁钱。”沈湛晴低声骂了一句,嘴角却忍不住往上弯了弯,“还逼我学习,跟催命鬼似的。烦死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说鹤雨宵崴脚时那声熟悉的痛呼,说掉马时的尴尬,说医院里他嘶吼着“不准死”的样子,说雷雨夜那个滚烫的拥抱,说浴室里他崩溃的痛哭…说那块沉甸甸的金牌,说那个鲜红的86分…
那些压抑在心底、从未对人言说的脆弱、恐惧、感激和一点点隐秘的依赖,在这个寂静的深夜,对着这只同样伤痕累累、无家可归的小猫,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像打开了一道隐秘的闸门。
小猫安静地听着,偶尔舔舔自己脏兮兮的爪子,或者歪头看他一眼,发出细弱的回应。它听不懂那些复杂的情感,但它似乎能感受到眼前这个少年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同病相怜的孤独和渐渐升起的、微弱的暖意。
“喂,”沈湛晴看着小猫那条蜷缩着的后腿,皱了皱眉,“你的腿…怎么了?疼不疼?”
他试探着,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想碰碰它。小猫警惕地缩了一下,但没躲开。指尖轻轻触碰到那软软小小的身体,带着温热的颤抖。
“别怕,”沈湛晴的声音放得更柔,“…明天…明天我带你去看看?找个地方…总比在这儿强。” 他说着,自己心里也没底。自己都泥菩萨过河,怎么安顿一只猫?
就在这时,巷子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压低的、带着焦灼的呼喊:
“沈湛晴?!”
是鹤雨宵!
沈湛晴猛地抬头!心脏像被攥了一下!他怎么找来了?!
昏黄的路灯光下,鹤雨宵的身影出现在巷口。他显然是从宿舍跑出来的,只穿了件单薄的T恤,头发有点乱,额头上带着汗,呼吸有些急促。冷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巷子深处蹲坐在地上的沈湛晴,和他旁边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猫。
那眼神里,有找到人的如释重负,有看到沈湛晴深夜独自在垃圾堆旁的愠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但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只可怜兮兮的小猫身上时,眼神瞬间柔和了下来,像冰层下化开的暖流。
“你…”沈湛晴有点尴尬,下意识想站起来解释,“我睡不着…出来走走…它…”
“嗯。”鹤雨宵打断他,声音有点哑,像是跑急了。他没问为什么,也没责备他半夜乱跑。他径直走过来,脚步放得很轻,目光一直锁在那只小猫身上。
他在沈湛晴身边蹲下,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那一小片地方。小猫被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吓到,拖着伤腿想往纸壳堆里钻,发出惊恐的呜咽。
“别动它!”沈湛晴下意识伸手护了一下。
鹤雨宵没理他。他看着小猫那条明显不自然的腿,眉头蹙起。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沈湛晴完全没想到的动作。
他伸出那只扔铁饼、骨节分明的大手,动作却异常轻柔,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耐心和小心,慢慢地、慢慢地探向那只惊恐的小猫。没有试图去抓,只是把手掌摊开,掌心向上,静静地放在离小猫不远的地方。像一种无声的邀请和安抚。
时间仿佛凝固了。昏黄的光线下,两个少年蹲在肮脏的巷子里,一个紧张地护着小猫,一个摊开手掌静静等待。那只灰扑扑的小猫,琥珀色的眼睛惊恐地瞪着鹤雨宵,小小的身体抖个不停。巷子里只剩下风声和小猫细微的呜咽。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也许是鹤雨宵身上那种奇异的、令人安定的平静气场起了作用,也许是它实在太虚弱太需要一点依靠。小猫犹豫着,试探着,极其缓慢地、拖着那条伤腿,一点点挪了过来。它小心翼翼地嗅了嗅鹤雨宵摊开的掌心,然后,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和防备,小小的脑袋轻轻一歪,靠在了那温暖干燥的掌心里。
触碰到那柔软温热的一小团时,鹤雨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他眼底那最后一点冰霜彻底化开,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柔软。他极其小心地、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极其轻柔地蹭了蹭小猫脏兮兮的头顶。
沈湛晴在旁边看着,呼吸都屏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鹤雨宵。那个在赛场上力量爆发的运动员,那个在教室里冷静讲题的学霸,那个在医院里崩溃大哭的少年…此刻,对着这只脆弱的小生命,展现出一种近乎温柔的强大。这一幕,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他心湖深处,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它腿伤了。”鹤雨宵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确认后的凝重。他的指腹极其小心地避开伤处,轻轻碰了碰小猫的后腿关节。
“嗯,”沈湛晴的声音有点哑,“我刚才想…”
“得处理。”鹤雨宵打断他,语气是惯常的陈述句,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抬眼看向沈湛晴,“你宿舍不能养动物。宿管查得严。”
“我知道…”沈湛晴眼神黯了一下。
“我那儿也不行。”鹤雨宵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目光扫过小猫,又落回沈湛晴脸上,“先找个地方安置一晚。明天…我带它去老地方。”
“老地方?”沈湛晴一愣。
“嗯。”鹤雨宵没解释,动作却异常利落。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将那只终于卸下防备、在他掌心微微发抖的小猫,极其轻柔地托了起来,护在靠近胸口的位置。小猫似乎找到了温暖和安全,在他掌心里缩了缩,发出细弱的、带着点依赖的呼噜声。
鹤雨宵站起身,动作小心地稳住怀里的猫,看向沈湛晴:“走。”
“去哪?”沈湛晴还有点懵。
“找个纸箱。”鹤雨宵言简意赅,目光扫向旁边的垃圾桶堆,“总不能一直抱着。”
两人在巷子里翻找了一会儿,找了个相对干净的硬纸箱。鹤雨宵小心翼翼地把小猫放进去,脱下自己的薄外套,仔细地垫在箱底,又轻轻盖在小猫身上,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先这样。”他抱起纸箱,动作沉稳。
“H…”沈湛晴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谢了…”
鹤雨宵抱着纸箱,看了他一眼。昏黄的路灯下,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有些柔和。他没说话,只是抱着那个简陋的“猫窝”,朝着学校后门旁边那条更偏僻、通往一片废弃小花园的小路走去。沈湛晴赶紧跟上。
小花园荒废已久,杂草丛生,但角落里有个废弃的、用防水布盖着的工具棚,还算能挡风避雨。鹤雨宵显然很熟悉这里。他轻车熟路地走过去,掀开防水布一角,把垫着他外套的纸箱小心地放进去,又找了块砖头压住防水布边缘,防止被风吹开。
“暂时放这儿。”他检查了一下,确保还算安全,“明天一早过来。”
安置好小猫,两人站在荒芜的花园里。夜风更凉了。沈湛晴看着那个简陋但暂时安全的猫窝,又看看鹤雨宵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沉静的侧脸。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他忍不住问。
鹤雨宵没看他,目光落在远处教学楼的轮廓上,声音很淡:“你抽屉里…有猫粮的袋子。”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空的。”
沈湛晴想起来了,是之前给学校那只肥橘投喂剩的,忘了扔。他没想到鹤雨宵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睡不着?”鹤雨宵突然问,目光转回来,落在沈湛晴脸上。路灯的光落在他眼睛里,像沉静的深潭。
沈湛晴被看得有点不自在,低下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嗯。心里…有点闷。”
“因为金牌?还是你爸?”鹤雨宵问得很直接。
沈湛晴沉默了一下。那些翻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刚才对着小猫倾诉后,好像没那么堵了。他摇摇头:“…都不是。就是…觉得不真实。”他抬起左手腕,那道疤痕在月光下清晰可见,“以前…躺那儿的时候,没想过还能有今天。”
鹤雨宵的目光也落在那道疤上,眼神深了些。他没说话。
“看到那只猫…”沈湛晴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它像我。被扔在垃圾堆里…没人要…等死…”
“不一样。”鹤雨宵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有力。他看向沈湛晴的眼睛,“你被我捡到了。”
沈湛晴猛地抬头,撞进鹤雨宵沉静而坚定的目光里。那目光像一道无形的锚,瞬间定住了他飘摇的心。
“它也是。”鹤雨宵的目光扫向那个简陋的工具棚。
沈湛晴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楚、温暖、还有一丝奇异的释然,汹涌地交织在一起。他看着鹤雨宵月光下冷白平静的脸,忽然就明白了。不是他捡到了猫,也不是鹤雨宵捡到了他。是他们在黑暗里,互相看见了对方身上的伤,然后笨拙地伸出手,把彼此从冰冷的深渊里,一点一点,拽了上来。
“H…”沈湛晴嗓子发紧,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声低唤。
“嗯。”鹤雨宵应了一声,像是明白他所有未出口的话。他抬手,不是像往常那样弹他脑门,而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带着点生涩的安抚,“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
“嗯。”沈湛晴重重地点头,感觉压在心口的巨石好像松动了不少。
两人并肩走出荒废的花园,踏上回出租屋的路。月光清冷地洒在寂静的校园小径上,将两个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抱着空了的纸箱,一个双手插兜。影子挨得很近,中间仿佛还夹着一个看不见的、毛茸茸的小生命。
“喂,H。”沈湛晴看着地上交叠的影子,忽然开口。
“嗯?”
“你说…给它起个什么名字?”沈湛晴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鹤雨宵脚步没停,侧头看了他一眼。月光落在他眼底,漾开一点微澜。
“你捡的,”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点温度,“你定。”
沈湛晴想了想,看着鹤雨宵冷白的侧脸在月光下像覆了层霜,又想起他刚才掌心托着小猫时那不可思议的温柔。
“…叫‘小光’?”他试探着问。
“嗯。”鹤雨宵应了一声,算是同意。
名字定下了。沈湛晴心里那点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被这只叫“小光”的、脏兮兮的小猫,和身边这个总是言简意赅却又行动力爆表的家伙,彻底填满了。手腕上的疤不再刺痛,反而像一道愈合的印记,记录着他曾被拽出深渊,也记录着他此刻,笨拙地学着去拽起另一个微小的生命。
夜风吹过,带着初夏草木的微涩气息。前路或许依旧漫长,但此刻,月光清朗,影子成双。他们的十七岁,在伤痕与微光的交织中,正学着将彼此和世界,一点点捂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