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赛金牌带来的热闹劲儿像退潮一样,没几天就散了。鹤雨宵把那块新的、更闪亮的牌子,往沈湛晴病床床头柜上一放,就再没提过。倒是沈湛晴,每天输液打针无聊透顶,总忍不住拿起来摸摸看看。冰凉的金属,沉甸甸的,上面“破纪录”、“第一名”的字儿锃亮。
“喂,H,”沈湛晴捏着金牌的带子晃了晃,“这个…真放我这儿?”
鹤雨宵正削苹果,头也不抬:“嗯。占地方。”
“靠!”沈湛晴瞪他,“破纪录的金牌占地方?你咋不把你自己扔了?”
“扔不动。”鹤雨宵把削好的一块苹果塞他嘴里,“吃你的。”
苹果清甜多汁。沈湛晴嚼着,看着鹤雨宵低垂的眉眼。这家伙眼下还有淡淡的青黑,省赛那几天肯定没睡好,加上守着自己…他心里有点堵,又有点酸溜溜的暖。
“谢了。”他声音含糊。
“谢什么。”鹤雨宵继续削苹果,“金牌?”
“不是。”沈湛晴看着他的侧脸,“…找我。”
鹤雨宵削苹果的动作顿了一下,刀尖在果肉上划了个小口子。他没抬头,声音闷闷的:“废话。下次再乱跑…”
“打断腿?”沈湛晴抢答,嘴角忍不住翘。
鹤雨宵抬眼,丢给他一个“你说呢”的眼神:“让你抄一百遍集合定义。”
“…靠!你狠!”沈湛晴缩了缩脖子,心里那点酸涩被冲淡不少。
***
沈湛晴在医院住了小一周,肺炎好了,人也缓过劲儿,就是瘦得厉害,校服穿身上空荡荡的。鹤雨宵每天放学准时报道,书包里塞着笔记和卷子。
“老王今天讲新课了,三角恒等变换。”鹤雨宵把笔记拍他面前,“喏,重点。”
沈湛晴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公式,头皮发麻:“…能缓缓吗?我刚出院…”
“缓什么?”鹤雨宵拉过椅子坐下,“你躺灯塔里那几天,落下的够多了。”
“喂!揭人不揭短!”沈湛晴抗议,但手还是老实地翻开了笔记。
鹤雨宵讲题还是那副“平静催命鬼”的调调,但沈湛晴发现,他讲得比以前更细了,步骤拆解得像哄小孩儿。有时候一道题讲三遍,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儿,”沈湛晴指着一条辅助线,“为啥非得连它?看着没用啊。”
“因为它藏着个等腰。”鹤雨宵用笔尖点着图,“你看这俩角…”
病房里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鹤雨宵低沉平缓的讲解。消毒水味儿好像都没那么刺鼻了。
出院那天,回学校。走进高二七班教室,沈湛晴有点恍惚。几天没来,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晴哥!”赵凯第一个嚎起来,“你可算回来了!想死哥们儿了!”
林薇也走过来,马尾辫一晃一晃,眼神关切:“沈湛晴,身体没事了吧?”
“没事了。”沈湛晴扯出个笑,目光下意识瞟向自己座位旁边——鹤雨宵已经坐在那儿了,正低头整理卷子,好像他从未离开。
老王夹着教案进来,看到沈湛晴,推了推眼镜:“沈湛晴回来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好了就赶紧跟上!期中卷子讲完了,自己找时间看鹤雨宵的笔记!下次月考,别给我掉链子!” 话是训的,但语气比平时软和不少。
沈湛晴赶紧点头:“知道了,老师。”
他走到自己座位坐下。桌上干干净净,不像以前堆满乱七八糟的卷子。他疑惑地拉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他住院这几天落下的所有讲义和卷子,按日期排好,最上面是鹤雨宵那本熟悉的笔记本。
他扭头看鹤雨宵。鹤雨宵正好也抬眼看他,眼神平静:“愣着干嘛?早读。”
沈湛晴心里一暖,像揣了个小火炉。他拿出语文书,翻开。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书页上,也照在鹤雨宵冷白的侧脸上,给他镀了层柔和的金边。
***
日子又回到了教室、食堂、操场三点一线。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晚自习,鹤雨宵依旧抱着卷子往沈湛晴旁边一坐。
“S,函数。”
沈湛晴这次没抱怨,默默把卷子推过去。
鹤雨宵讲题,沈湛晴听得比任何时候都认真。那些曾经像天书一样的符号,在鹤雨宵条理清晰的拆解下,渐渐露出了真面目。他发现自己能跟上思路了,偶尔还能抢答一句。
“所以…这里用倍角公式?”沈湛晴指着一步。
鹤雨宵挑眉,有点意外:“嗯。开窍了?”
“废话!也不看谁教的!”沈湛晴有点小得意。
鹤雨宵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继续。”
赵凯在后面看得啧啧称奇,用笔捅林薇:“班长,你看他俩…是不是有点…那啥?”
林薇白他一眼:“哪啥?讲题呢!好好做你的作业!”
赵凯撇嘴:“嘁!就晴哥那榆木脑袋,宵哥讲题跟对牛弹琴似的,以前哪次不是鸡同鸭讲?你看现在!啧啧…”
鹤雨宵的脚踝彻底好了,训练强度恢复。放学后,沈湛晴不再直接回那个冰冷的出租屋,而是抱着书包,晃悠到操场看台。找个角落坐下,摊开卷子或者鹤雨宵的笔记,一边写,一边听着不远处投掷区传来的、沉闷而规律的“砰!砰!”声。
夕阳把塑胶跑道染成橘红色。鹤雨宵一次次旋转、发力,铁饼在空中划出有力的弧线。汗水浸湿了他的训练背心,紧贴着精瘦的腰背线条。冷白的皮肤在夕阳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沈湛晴偶尔抬头看过去,目光追随着那道身影。心里很静。那些曾经如影随形的麻木和空洞,好像被这枯燥的重复声和笔尖的沙沙声填满了。手腕上的疤,似乎也没那么刺眼了。
训练结束,鹤雨宵拎着铁饼包走过来,浑身冒着热气。他拿起沈湛晴放在旁边的水瓶,很自然地灌了一大口。
“走了。”汗水顺着他下颌线往下滴。
“嗯。”沈湛晴合上笔记,把东西塞进书包,起身跟上。
两人并肩走在被夕阳拉长影子的校园小路上。谁也没说话,只有书包带子摩擦的轻微声响和远处篮球场的喧闹。
“喂,H。”沈湛晴突然开口。
“嗯?”
“省赛金牌…真挺沉的。”沈湛晴说,“比市运会那个沉。”
鹤雨宵侧头看他:“用料足?”
“屁!”沈湛晴笑骂,“是你本事更大了呗!”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点认真,“…扔得真远。我在医院看直播…那弧线,跟画出来似的。”
鹤雨宵脚步顿了一下,没说话。夕阳的光落在他眼睛里,亮得惊人。过了一会儿,他才“嗯”了一声,声音有点哑:“…还行吧。”
***
期中考试的成绩单贴出来了。沈湛晴挤在人群里,心跳有点快。他顺着名单往下找,手指划过一个个名字。
**沈湛晴:数学 86,语文 72,英语 65…**
86?!
沈湛晴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白纸黑字,鲜红的86!不是72!是86!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猛地冲上头顶!像烟花在脑子里炸开!他几乎要跳起来!周围同学的议论声都模糊了,他眼里只剩下那个“86”!
他猛地转身,在人群里搜寻鹤雨宵的身影。鹤雨宵就站在不远处,靠着走廊的柱子,似乎也在看成绩榜,但眼神平静无波。
沈湛晴拨开人群,几步冲到他面前,激动得脸都红了,指着成绩榜的方向,话都说不利索:“H!H!看…看那儿!86!我!86!”
鹤雨宵看着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样子,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清晰的笑容。不是平时那种若有似无的弧度,是真正的、带着暖意的笑。
“嗯。看见了。”他声音带着笑意,“还行。导数大题步骤还有点乱。”
“靠!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沈湛晴不满地捶了他肩膀一下,力道不重,但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眼睛亮得像星星。
老王正好路过,推了推眼镜,看着沈湛晴:“86?沈湛晴?不错嘛!开窍了?我就说功夫不负有心人!鹤雨宵功不可没啊!继续保持!”说完背着手走了。
沈湛晴被老王这一夸,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头。他看向鹤雨宵,鹤雨宵也正看着他。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都没说话,但彼此眼里都映着对方清晰的笑意和…一种心照不宣的暖意。
那些挣扎在及格线上的日子,那些被数学题折磨得想撕卷子的夜晚,那些在鹤雨宵“平静催命”下抓耳挠腮的瞬间…在这一刻,都化作了这个鲜红的86分和眼前人眼底清晰的笑意。
值了。沈湛晴想。手腕上的疤,好像也在跟着心跳微微发烫,提醒着他,活着,挣扎着向前走,真的能遇见光。
***
放学后,沈湛晴没去操场。他径直回了那个依旧冰冷、但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的出租屋。沈国强又不在,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放下书包,没开灯。走到窗边,手指抠了抠那块钉死的木板边缘。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从木板缝隙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条细细的金线。
他走到床边,从书包最里层的夹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两块金牌。一块是市运会破纪录的,一块是省赛新拿的,更新,更亮。沉甸甸的,压在手心。
他把两块金牌并排放在自己那张硬邦邦的床铺上。昏暗的光线下,它们安静地躺着,却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光芒。像两座小小的灯塔。
沈湛晴看了很久。然后,他拿起手机,对着那两块金牌拍了一张照片。光线很暗,照片有点糊,但金牌的轮廓和光芒很清晰。
他点开和鹤雨宵(H)的对话框。
> **沈湛晴:** [图片]
> **沈湛晴:** 看。你的“破牌子”。我的“86分”。都在这儿了。[龇牙.jpg]
> **沈湛晴:** 谢了,H。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手机就震了。
> **鹤雨宵:** [大拇指.jpg]
> **鹤雨宵:** 牌子收好。下次月考,目标90。
沈湛晴看着屏幕,忍不住笑出声。这家伙!他手指在屏幕上敲着。
> **沈湛晴:** 得寸进尺![怒.jpg]
> **鹤雨宵:** 本事在手上。你的手,现在能抓点东西了。
> **沈湛晴:** …知道了!S大妈![白眼.jpg]
放下手机,沈湛晴重新拿起那两块金牌。冰凉的金属在掌心渐渐被捂暖。他把它们紧紧攥在手里,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和温度。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属于他们的十七岁,在伤痕与光芒交织的校园里,在笔尖与铁饼划过的轨迹中,在一次次无声的陪伴和笨拙的救赎里,正坚定地驶向更远的地方。灯塔的光或许微弱,但足以穿透迷雾,照亮彼此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