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早饭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鹤雨宵家就炸了锅。

“钱?!你还有脸要钱?!”季雾(鹤雨宵他妈)尖利的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砸在鹤雨宵耳朵里,“训练训练搞砸!比赛比赛泡汤!钱花了多少?!水漂都没你打得响!现在还要钱吃早饭?!饿着!饿一顿死不了!正好给你长点记性!废物点心!”

鹤雨宵站在自己房门口,手还保持着伸出去的姿势,掌心空荡荡的。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眼皮都没撩一下,只是那三分七刘海下的眼神,冷得像结冰的湖面。他收回手,插进校服裤兜里,转身就走。连个“哦”都懒得给。

“你什么态度?!”季雾追到玄关,手指头快戳到他后脑勺,“给我站住!听见没有?!”

鹤雨宵像没听见,拉开门,“砰”地一声关上,把那些刻薄的、带着冰碴子的咒骂彻底关在门后。楼道里残留的回音都带着一股子戾气。

他背着死沉的书包,一瘸一拐的痕迹几乎没了,但脚步有点沉。胃里空得发慌,昨晚的饭好像早就消化干净了。他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饿着?又不是第一次。习惯了。

清晨的风有点凉,吹在脸上挺提神。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洗得发白的运动鞋尖,脑子里空空的。走到街角那家早点摊,热腾腾的包子香气混着油条味儿直往鼻子里钻。他脚步没停,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

沈湛晴在巷子口的小超市买水,远远就看见鹤雨宵一个人低着头走过来。那背影,那姿势,太熟悉了——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还裹着一层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H!”沈湛晴喊了一声,跑过去。

鹤雨宵抬眼看他,眼神有点空,像蒙了层雾:“嗯。”

“吃了吗?”沈湛晴看他那脸色,心里咯噔一下。

“没。”鹤雨宵吐出一个字,脚步没停,继续往前走。

“你妈又…”沈湛晴话到嘴边,看到鹤雨宵瞬间更冷的眼神,咽了回去。操!还用问吗?

他看着鹤雨宵擦身而过的背影,那校服外套空荡荡地挂在肩上,心里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饿着肚子去上学?训练强度那么大,扛得住?

沈湛晴没犹豫,扭头就冲回刚才的早点摊。

“老板!三个肉包!一杯豆浆!打包!快!”他掏出零钱拍在油腻腻的台面上,眼睛盯着鹤雨宵快消失在街角的背影。

***

高二七班教室里人还不多。鹤雨宵走到自己座位,把沉重的书包往桌肚里一塞,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有点大,牵扯到刚好的脚踝,细微的酸胀感传来。他皱了皱眉,没管。胃里的空虚感更明显了,像有个小爪子在挠。

他拿出下节课的书,刚翻开,视线落在桌面上——一个透明的食品塑料袋静静地躺在那里。里面是三个白白胖胖的大肉包,挤在一起,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旁边还有一杯封好的豆浆,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鹤雨宵动作顿住了。他盯着那袋早餐,像是没反应过来。教室里很安静,只有几个早到的同学翻书的声音。那包子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勾得他空瘪的胃一阵抽动。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抬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向靠窗那个位置。

沈湛晴正背对着他,慢悠悠地收拾自己的书包,动作自然得好像刚进教室。他拿出书,翻开,拿起笔,全程没往这边看一眼。

鹤雨宵的目光定在那个清瘦的背影上。晨光透过窗户,给沈湛晴的碎盖头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他低着头,脖颈的线条很清晰,校服领子下露出一小截冷白的皮肤。他好像什么都没做,又好像什么都做了。

一股极其复杂的暖流,猛地冲垮了鹤雨宵心里那堵冰冷的堤坝!那袋温热的早餐,那个若无其事的背影…像一道无声却滚烫的光,穿透了他妈泼过来的所有冰水!

他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喉咙有点发紧。他迅速低下头,掩饰性地拿起那袋包子。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真实得让他指尖微微发麻。他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大口。松软的面皮裹着滚烫鲜香的肉馅,瞬间填满了口腔,也驱散了胃里的空虚和心头的寒意。

他吃得很快,有点狼吞虎咽。豆浆的吸管戳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点微甜。热气顺着食道往下,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他一边吃,一边忍不住又抬眼看向窗边那个背影。沈湛晴还是没回头,低着头在写什么,侧脸在晨光里显得很安静。阳光跳跃在他微翘的睫毛上,像撒了层金粉。

鹤雨宵看着看着,嘴里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心里的某个角落,像是被这阳光和食物的温度彻底融化了,软得一塌糊涂。他低下头,看着手里还剩一半的包子,又咬了一口,这次,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很浅,但真实。

***

课间操,操场上一片闹哄哄。鹤雨宵跟着队伍做操,动作标准,但有点心不在焉。胃里那三个包子沉甸甸的,暖烘烘的,像揣着个小暖炉。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胃的位置,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塑料袋残留的温度。

解散哨响,人群像退潮一样涌向教学楼。鹤雨宵刚走到篮球场边,一个熟悉又刺耳的声音从斜后方插了进来:

“鹤雨宵!”

他脚步顿住,回头。季雾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学校,就站在操场边的树荫下,脸色阴沉得像要滴水,手里拎着个挺贵气的包,跟周围青春洋溢的学生格格不入。

“妈?”鹤雨宵眉头拧了起来,心里那点暖意瞬间冻结。

“钱呢?!”季雾几步冲到他面前,声音压着,但尖利不减,“早上给你的二十块钱早饭钱呢?!拿出来!”

周围还没散尽的学生都好奇地看过来。

鹤雨宵的心猛地一沉,脸色瞬间冷了下去:“…花了。”

“花了?!买什么了?!”季雾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咄咄逼人的质问,“是不是又买那些没用的运动饮料?还是给你那帮狐朋狗友买零食了?!”

“早饭。”鹤雨宵声音硬邦邦的,像石头。

“早饭?!哪个早饭要二十块?!你吃的金子啊?!”季雾根本不信,眼神像刀子一样刮着他,“撒谎都不打草稿!钱呢?给我拿出来!别想偷偷摸摸乱花!”

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鹤雨宵感觉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早上那点屈辱和此刻当众的难堪交织在一起,烧得他理智的弦“啪”一声断了!

“我吃了!”他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地瞪着季雾,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而嘶哑,“三个包子一杯豆浆!就在学校门口!花了八块五!剩下的钱在我兜里!你要不要现在就搜?!”

他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狠狠拍在旁边放篮球的铁架子上!硬币叮当作响,滚落一地!

“看清楚!够不够?!要不要我掰开肚子给你看看包子馅儿?!”他吼得脖子上青筋都暴起来了,那股积压了太久的怒火和屈辱,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周围死一样的寂静!所有人都被鹤雨宵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季雾更是被他吼得脸色煞白,涂着口红的嘴唇哆嗦着,指着鹤雨宵:“你…你反了!反了天了!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我怎么不敢?!”鹤雨宵一步不退,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我花我自己省下来的训练补贴吃顿早饭怎么了?!那二十块是你的钱吗?!是我爸扔在茶几上忘了拿的!我捡起来用了!不行吗?!”

他吼出“训练补贴”和“我爸的钱”这几个字时,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颤抖!那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价值的东西!却被自己的母亲当众如此践踏!

季雾被他吼得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周围那些异样的目光让她难堪到了极点!她指着鹤雨宵,手指都在抖:“好…好!鹤雨宵!你翅膀硬了!你给我等着!看我不找你班主任!找你们教练!我看你还能狂到什么时候!” 她气急败坏地踩着高跟鞋,像个斗败的母鸡,狼狈地转身冲出了操场。

鹤雨宵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像刚跑完一万米。早晨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他弯腰,沉默地捡起地上散落的零钱,一张一张,叠好,塞回裤兜。动作很慢,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沉重。

周围鸦雀无声。刚才还闹腾的操场,此刻安静得可怕。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有同情,有惊讶,有探究,像无数根无形的针。

鹤雨宵直起身,没看任何人,低着头,一步步朝教学楼走去。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孤独和疲惫。像一匹被彻底激怒后又耗尽所有力气的孤狼。

没人敢上前。

***

沈湛晴在教室后门目睹了全程。他刚去厕所回来,就看到鹤雨宵爆发的那一幕。他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心脏揪得生疼。看到季雾气冲冲地走了,看到鹤雨宵弯腰捡钱时微微颤抖的肩膀,看到他独自走向教学楼的背影…沈湛晴想都没想,拔腿就追了上去!

鹤雨宵走得很快,或者说,在逃离。沈湛晴在楼梯拐角追上了他。

“H!”沈湛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鹤雨宵猛地甩开!力道很大!他回过头,眼睛还是红的,里面翻涌着未散的戾气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别管我!”他声音嘶哑,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

“我他妈能不管你?!”沈湛晴也火了,再次抓住他,这次抓得更紧,“你傻逼啊!跟她较什么劲!她爱说啥说啥!你…”

“她当众搜我身!”鹤雨宵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碎的愤怒和委屈,“就因为二十块钱!就因为一顿早饭!” 他指着自己刚才拍钱的位置,“她把我当什么了?!贼?!乞丐?!”

沈湛晴被他吼得心口发堵,看着鹤雨宵通红的眼眶里强忍着没掉下来的水光,所有劝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太懂这种被至亲之人当众羞辱、尊严被踩在脚底的感觉了!比刀子捅还疼!

“操!”沈湛晴骂了一句,不是骂鹤雨宵,是骂这操蛋的世道和更操蛋的爹妈!他手上用力,几乎是半拽半拖地把鹤雨宵拉进了旁边空无一人的楼梯间杂物室。

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可能存在的目光。狭窄的空间里堆着扫把拖把,弥漫着一股灰尘和消毒水的混合味儿。

鹤雨宵靠着冰冷的墙壁,低着头,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那股强撑的硬气好像瞬间垮塌了,只剩下满身的疲惫和狼狈。

沈湛晴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低垂的、被刘海遮住的眼睛,心里那点火气全化成了酸涩的心疼。他什么也没说,从自己校服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早上多买的一个肉包,还有点温乎。用干净的纸巾包着。

他塞进鹤雨宵手里。

“还热着。”沈湛晴声音不高,带着点别扭,“…没毒。”

鹤雨宵看着手里那个被纸巾包着的、圆滚滚的包子,又抬起头,看向沈湛晴。沈湛晴别开脸,看着旁边一个掉了漆的蓝色水桶,耳朵尖有点红。

那点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一路烫到心口。鹤雨宵紧绷的身体,在这无声的、带着食物温度的关怀里,一点点松懈下来。那股汹涌的愤怒和委屈,被这朴素的温暖悄然抚平。他撕开纸巾,低头咬了一口包子。肉馅的香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

两人都没说话。杂物间里只有鹤雨宵咀嚼包子的轻微声响,和两人交错的呼吸声。灰尘在从门缝透进来的光线里飞舞。

过了好一会儿,鹤雨宵吃完了包子,把纸巾团成一团攥在手心。他抬起头,看向沈湛晴,眼神里的赤红褪去了大半,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谢了。”

声音沙哑,但平静了很多。

“谢个屁。”沈湛晴嘟囔,递过去一张干净的纸巾,“擦擦嘴。”

鹤雨宵接过纸巾擦了擦。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却不再尴尬,反而有种劫后余生的平静。

“省赛…还去吗?”沈湛晴突然问,打破了沉默。

鹤雨宵擦嘴的动作顿了一下,看向他:“去。”

“脚…行吗?”沈湛晴有点担心。

“行。”鹤雨宵语气很肯定,眼神重新聚焦,像淬了火的刀,“必须行。”

他看着沈湛晴,像是承诺,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牌子是死的,本事在手上。本事没丢,就能拿新的。” 这句话,他说过给沈湛晴听,现在,也说给自己听。

沈湛晴看着他重新亮起来的眼神,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他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行!H牛逼!到时候我去给你摇旗呐喊!气死那些不长眼的!”

鹤雨宵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和那傻乎乎的笑,嘴角也终于向上扯了一下,很浅,但真实。他抬手,用手里那张沾了油渍的纸巾,报复性地在沈湛晴额头上擦了一把。

“脏死了。”

“靠!鹤雨宵!你大爷!”

狭窄的杂物间里,两个少年像两只刚打完架的小兽,互相嫌弃地推搡着,却又忍不住靠着同一面墙。那些沉重的、冰冷的、带着伤痛的过往,仿佛被这打闹和食物的温度暂时隔绝在外。阳光从门缝里挤进来,照亮了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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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号灯塔
连载中林鹤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