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学校,沈湛晴感觉自己像踩在棉花上。昨晚那个滚烫的拥抱,鹤雨宵那句“天塌下来先砸我”,还有自己像个树袋熊似的扒着人不放的丢人样儿…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手腕上那道疤安安静静的,但每次看到,心里都像被羽毛挠了一下,痒痒的,又有点烫。
课间,赵凯勾着他脖子往小卖部拽。
“晴哥!走走走!饿死了!买面包去!”
沈湛晴被他拖着走,没啥反抗力气。脑子里还在放电影,鹤雨宵下巴蹭他头顶的触感挥之不去。
小卖部人挤人,空气里全是辣条和烤肠味儿。赵凯挤在冰柜前抢最后两根烤肠,沈湛晴靠在门口墙边等他,眼神放空。
“喂!晴哥!”赵凯举着两根烤肠挤出来,油滋滋香喷喷,“发什么呆?喏,你的!”
沈湛晴接过,没啥胃口,就捏在手里。
“想啥呢?魂儿都飞了?”赵凯啃着烤肠,胳膊肘捅他,“是不是想哪个妹子了?隔壁班那个谁…”
“滚蛋!”沈湛晴回神,咬了口烤肠,食不知味,“想鹤雨宵呢。”
“噗!”赵凯差点喷了,“想宵哥?!我靠晴哥你…你俩…不对劲啊!”
“想他脚啥时候好利索!”沈湛晴赶紧找补,耳朵有点热,“省得天天使唤我当苦力!”
“哦~”赵凯拉长音,一脸“我懂”的贱笑,“苦力?我看你挺乐在其中的嘛!宵哥现在去哪儿都挂你身上,跟连体婴似的!哎,你说,他该不会真瘸了吧?那以后比赛…”
“放屁!”沈湛晴想都没想就吼回去,声音有点大,引得旁边几个同学侧目,“他好着呢!就是得养!下回比赛照样拿第一!”
赵凯被他吼得一愣,眨巴眼:“…我就开个玩笑,你急啥?”
沈湛晴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有点不自在,低头啃烤肠,含糊道:“…谁急了。”
正说着,小卖部门口的光线被几个人影挡住了。沈湛晴下意识抬头,看见鹤雨宵拄着单拐站在那儿,旁边跟着个穿着挺讲究、但脸色阴沉的中年女人——是他妈。
鹤雨宵他妈正拧着眉头,手指头快戳到鹤雨宵鼻子上,声音又尖又利,像把锥子,穿透了小卖部的嘈杂:
“…养你有什么用?!啊?!关键时候掉链子!训练训练不行!比赛比赛去不了!钱花了多少?水漂都没你打得响!看看人家老李家的儿子!省队都进了!你呢?!除了浪费粮食还能干什么?!废物!我生你还不如生块叉烧!”
那“废物”两个字,喊得格外刺耳。
鹤雨宵低着头,额前的三分七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冷白的侧脸绷得死紧,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线。拄着拐杖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像个沉默的靶子,承受着那些刻薄的、带着冰渣子的指责,一动不动。
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买东西的、聊天的,都停了,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赵凯叼着半根烤肠,目瞪口呆。
沈湛晴感觉一股火“噌”地直冲天灵盖!烧得他眼前发红!手里的烤肠“啪嗒”掉在地上,油渍溅到鞋上他都没感觉。脑子里只剩下鹤雨宵他妈那张刻薄的嘴脸,还有那声尖锐的“废物”!
操!她算老几?!
下一秒,沈湛晴已经像颗炮弹一样冲了过去!动作快得连赵凯都没反应过来!
他一把推开挡在鹤雨宵他妈前面的一个看热闹的同学,直接插到了鹤雨宵和他妈中间,用自己的身体把鹤雨宵往身后一挡!
“你谁啊?!有病啊?!”鹤雨宵他妈被突然冲出来的沈湛晴吓了一跳,涂着口红的嘴惊愕地张着。
“我是他同学!”沈湛晴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瞪着眼前这个妆容精致的女人,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带着少年人不管不顾的狠劲儿,“阿姨!你说话能不能积点德?!你儿子脚伤了!韧带断了!不是他想的!他比谁都难受!你当妈的,不心疼就算了!还在这儿骂他废物?!有你这么当妈的吗?!”
他吼得整个小卖部都听得见。所有人都傻了,包括赵凯。鹤雨宵他妈更是气得脸都歪了,指着沈湛晴:“你…你个小兔崽子!你算什么东西?!我教训我儿子关你屁事!滚开!”
“我就不滚!”沈湛晴梗着脖子,像头护崽的小狼,“你看不惯他,我看得惯!他比你有本事多了!他拿金牌的时候你在哪儿?!他现在伤了,需要人关心,你倒好,跑学校来戳他心窝子!你配当妈吗?!”
“反了!反了天了!”鹤雨宵他妈气得浑身发抖,尖利的声音几乎要冲破屋顶,“鹤雨宵!你看看你交的什么狐朋狗友!没教养的东西!跟你一样废物!都是社会的渣滓!”
“他不是!”鹤雨宵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地吼了出来!那双一直被刘海遮住的眼睛,此刻赤红一片,像燃着地狱的火,直直地射向他妈!那眼神里的愤怒、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看得他妈都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他是我朋友!”鹤雨宵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每个字都带着重量砸在地上,“他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你除了骂人还会什么?!滚!你给我滚!”
最后那个“滚”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压抑了太久的爆发力,震得人耳膜嗡嗡响!他撑着拐杖的手都在抖,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晃动。
整个小卖部死一样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火药味十足的母子反目惊呆了。
鹤雨宵他妈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指着鹤雨宵和挡在他前面的沈湛晴:“好!好!你们…你们给我等着!” 说完,踩着高跟鞋,像个被戳破的气球,气急败坏地冲出了小卖部。
她一走,那令人窒息的压力瞬间消失。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眼神复杂地看着场中央的两人。
沈湛晴还保持着那个挡在鹤雨宵身前的姿势,胸膛起伏,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后怕和脱力。他刚才是疯了吗?敢这么吼鹤雨宵他妈?
他慢慢转过身。鹤雨宵还站在原地,低着头,刘海重新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和剧烈起伏的胸口。拄着拐杖的手,指节依旧泛着用力过度的白。
“H…”沈湛晴声音有点哑,想伸手碰碰他,又不敢。
鹤雨宵没看他,也没说话。他猛地转身,拄着拐杖,几乎是撞开旁边几个看热闹的人,一步一拐,头也不回地、用一种近乎逃离的速度,朝着教学楼相反的方向——校门口冲去!背影僵硬得像块石头,透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决绝。
“鹤雨宵!”沈湛晴心里一慌,想追上去。
“晴哥!”赵凯赶紧拉住他,压低声音,“让他自己待会儿吧…你刚…太猛了…”
沈湛晴看着鹤雨宵那踉跄却固执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又酸又疼。他刚才…是不是做错了?
***
下午的课,鹤雨宵的座位一直空着。
沈湛晴坐立不安。纸条写了又揉,揉了几张。想发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打不出一个字。脑子里全是鹤雨宵最后那个冰冷的、逃离的眼神,还有那句“滚”。
放学铃一响,沈湛晴第一个冲出教室。书包甩在肩上,跑得飞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鹤雨宵家!必须回去!
一路狂奔上楼,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开了。屋里没开灯,窗帘拉着,一片昏暗死寂。跟他昨晚被雷吓懵时一样黑。
“鹤雨宵?”沈湛晴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人应。
他心脏砰砰狂跳,摸索着打开客厅的灯。灯亮起的瞬间,他看见了——鹤雨宵的卧室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压抑的、水流冲击地面的声音。
他在洗澡?沈湛晴松了口气,又觉得不对。这水流声…太响了,而且一直没停。
“鹤雨宵?”他又喊了一声,走到卧室门口,抬手想敲门。
手还没碰到门板,就听见里面“砰”一声闷响!像是重物砸在瓷砖上的声音!紧接着,一声极其压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的呜咽,穿透了哗哗的水声,传了出来!
沈湛晴脑子“嗡”的一声!想都没想,猛地拧开门把手冲了进去!
浴室的门没锁。里面水汽弥漫,顶灯亮着,白茫茫一片。鹤雨宵没在淋浴间里。他瘫坐在淋浴间外面的湿滑瓷砖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上的T恤和裤子全湿透了,紧紧贴着身体,勾勒出少年精瘦却微微发抖的轮廓。单拐扔在一边。
花洒还在哗哗地喷着冰冷的水,兜头浇在他身上,水流顺着他凌乱的湿发往下淌,冲刷着他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他闭着眼,牙关紧咬,身体在冰冷的水流下不受控制地颤抖,像一片在狂风暴雨中即将破碎的叶子。压抑的呜咽声就是从紧咬的牙关里漏出来的,破碎得不成样子。
沈湛晴的心像是被那冰冷的水浇了个透心凉,又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他一步冲过去,也顾不上自己会不会被淋湿,直接跨进冰冷的水流里,伸手用力关掉了花洒!
“鹤雨宵!”他蹲下去,双手抓住鹤雨宵湿透冰凉的肩膀,声音抖得厉害,“你他妈疯了?!冷水浇头?!脚不想要了?!”
鹤雨宵被他抓住,身体猛地一颤!他睁开眼,那双总是平静或锐利的眼睛,此刻一片空洞的赤红,布满了血丝,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屈辱和一种沈湛晴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脆弱。他看着沈湛晴,眼神没有焦距,像是透过他在看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她说的对…”鹤雨宵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带着水汽和冰冷的绝望,“我就是废物…什么都干不好…训练…比赛…学习…都搞砸了…只会让她丢脸…只会…连累你…”
最后那句“连累你”,轻得像叹息,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沈湛晴心里!他看着鹤雨宵这副被彻底打碎的样子,想起他赛场上光芒万丈的样子,想起他给自己讲题时认真的样子,想起他撑着拐骂自己笨的样子…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心疼猛地冲垮了所有理智!
“放屁!”沈湛晴吼得比在小卖部还大声,声音带着哭腔,在狭小的浴室里回荡!他抓着鹤雨宵肩膀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你不是废物!听见没!鹤雨宵!你不是!”
他猛地抬起鹤雨宵冰凉的手,狠狠按在自己左手腕那道凸起的疤痕上!疤痕被冷水泡得有些发白,触感粗糙。
“摸着!”沈湛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混着脸上的水,“这道疤!它差点要了我的命!是你在教室地上把我捞起来的!是你按着我的手止的血!是你把我从阎王殿门口抢回来的!没有你!我他妈早烂在巷子里了!”
他越说越激动,眼泪汹涌而出:“你现在跟我说你是废物?!那你把我这个差点死了的废物救回来干嘛?!让我看你在这儿被冷水浇成傻逼?!看着我难受?!看着我心疼?!鹤雨宵!你他妈就是故意的!你就是想让我难受!”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崩溃的哭腔。他用力抓着鹤雨宵的手,死死按在自己的疤痕上,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和温度,通过这道伤痕传递过去。
鹤雨宵被他吼得怔住了。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焦距。掌心下那道凸起的、象征着死亡和痛苦的疤痕,此刻却滚烫无比,像烙印一样灼烧着他的皮肤。沈湛晴汹涌的眼泪,砸在他湿透的手臂上,滚烫滚烫。
“不准你这么说自己!”沈湛晴哭得抽噎,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执着,“在我这儿!你的命比那块破牌子值钱!比什么都值钱!你他妈给我记住了!”
他猛地俯下身,不管不顾地张开双臂,将浑身湿透冰冷、还在发抖的鹤雨宵,紧紧地、用力地抱进了怀里!像昨晚鹤雨宵抱着他那样,用尽全力!
“不准你淋冷水!不准你当死鱼!不准你说自己是废物!”沈湛晴把脸埋在鹤雨宵湿漉漉的颈窝,滚烫的眼泪蹭在冰冷的皮肤上,“你听见没有!鹤雨宵!我不准!”
他的拥抱很用力,勒得鹤雨宵有些喘不过气,但那滚烫的体温和带着哭腔的、蛮不讲理的命令,却像一道灼热的光,猛地刺穿了他心中那片冰冷绝望的黑暗!
鹤雨宵僵硬的身体,在这个紧密的、带着少年滚烫体温和泪水的拥抱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那层冰冷坚硬的外壳,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灼热的力量狠狠击碎!一股巨大的酸楚和迟来的委屈,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猛地抬起湿透的手臂,同样用力地、死死地回抱住了沈湛晴!把脸深深埋进沈湛晴同样湿透的肩窝里!压抑了太久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变成了嘶哑的、崩溃的嚎啕大哭!
“啊——!” 那哭声里充满了被至亲之人否定的痛苦,梦想受阻的绝望,还有长久以来独自承受压力的委屈…此刻,在这个同样伤痕累累的少年怀里,他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坚强,像个迷路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沈湛晴被他抱得生疼,听着耳边那崩溃的哭声,自己的眼泪也流得更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用力地回抱着他,一只手笨拙地、一下下拍着鹤雨宵剧烈起伏的后背,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野兽。
冰冷的水珠从两人湿透的头发上滴落,砸在瓷砖上。浴室里弥漫着水汽,回荡着两个少年交叠的、崩溃又互相依偎的哭声。一个哭得撕心裂肺,宣泄着积压多年的痛苦;一个哭得抽抽噎噎,心疼着对方的伤痛,也释放着自己长久以来的压抑。
在这个狭小、冰冷又狼狈的空间里,两颗伤痕累累的心,用最笨拙的方式,紧紧贴在一起,互相舔舐着伤口,传递着滚烫的温度和无声的支撑。那些名为“救赎”的藤蔓,在泪水和拥抱的浇灌下,疯狂滋长,缠绕得密不可分。
不知过了多久,鹤雨宵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抽泣。沈湛晴也哭得没力气了,只是还紧紧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鹤雨宵慢慢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全是水痕,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刚才的冷水。他看着沈湛晴同样狼狈的脸,那双哭红的眼睛里,还带着未散的水光和一种近乎执拗的关切。
“…S,”鹤雨宵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冷。”
沈湛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两人都湿透了,浴室里冷气飕飕的。他赶紧松开怀抱,手忙脚乱地想站起来,腿都麻了。
“靠!等着!”他撑着墙爬起来,也顾不上自己一身水,先去把暖气开关拧到最大(鹤雨宵家老房子,浴室有暖气片)。然后冲出去,从鹤雨宵衣柜里胡乱抓了两套干爽的睡衣裤,又跑回浴室。
“赶紧换!”他把干衣服塞给还坐在地上的鹤雨宵,“冻死你活该!”语气凶巴巴的,动作却小心翼翼地去拉鹤雨宵的胳膊,想扶他起来。
鹤雨宵没动。他仰着头,看着沈湛晴忙前忙后、一脸焦急又狼狈的样子,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眼睛还红着,却亮得惊人。
“S,”他又叫了一声。
“干嘛?!”沈湛晴没好气,手上使劲想把他拽起来。
鹤雨宵反手抓住了沈湛晴的手腕。没抓伤疤,抓的是他湿透的袖口下方。力道不重,但很紧。
“…”他看着沈湛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吐出几个字,声音低哑却清晰:
“…谢谢。”
顿了一下,他又加了一句,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脆弱的认真:
“…除你之外…”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但沈湛晴听懂了。除你之外,没人这么在乎我。除你之外,没人会为我拼命。
沈湛晴被他看得脸上发烫,别扭地别开脸,手上用力把他拽起来:“…少废话!赶紧换衣服!感冒了老子可不管你!” 他嘴上硬,耳朵根子却红透了。刚才还哭得稀里哗啦,这会儿又凶巴巴,自己都觉得精分。
鹤雨宵看着他通红的耳根,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很浅,带着点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暖意。他撑着沈湛晴的胳膊,慢慢站起来。冰冷的湿衣服黏在身上很难受,但心里那片被母亲撕开的血淋淋的伤口,好像被沈湛晴那滚烫的眼泪和笨拙的拥抱,暂时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温暖的止血纱布。
两人在暖气渐渐升腾的浴室里,各自换下湿透冰冷的衣服,穿上干燥温暖的睡衣。谁也没再提小卖部的事,也没提那场崩溃的痛哭。有些东西,在泪水和拥抱里,已经不需要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