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丢了

鹤雨宵感觉肩膀麻了。

沈湛晴那小子,头死沉死沉地压在他右肩上,呼吸倒是挺匀称,看样子睡瓷实了。鹤雨宵试着动了一下,想把人放平,结果沈湛晴像是被惊扰了,眉头皱起来,无意识地往他怀里又拱了拱,抓着他后背衣料的手收得更紧了些,嘴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听不清。

鹤雨宵僵住,不敢动了。低头看着沈湛晴贴在自己胸口的发顶,碎盖头有点乱,蹭着他下巴,有点痒。那股干净的皂角味混着少年身上特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

操。这姿势…太他妈别扭了。

鹤雨宵耳朵尖有点烧,心里骂了句。但看着沈湛晴眉头松开,睡得安稳的样子,又狠不下心把人推开。算了,跟伤员计较什么。他认命地往后靠了靠,找了个稍微舒服点的角度靠着床头,手臂依旧虚环着沈湛晴的后背。黑暗中,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和他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

也不知道熬了多久,窗外天色开始蒙蒙发亮。鹤雨宵眼皮打架,困得不行,刚迷糊着,怀里的人突然动了一下。

沈湛晴醒了。

意识回笼的瞬间,他发现自己整个儿窝在鹤雨宵怀里,头枕着人家肩膀,手还抓着人家衣服!昨晚的记忆碎片猛地涌上来——噩梦,惊醒,那个猝不及防又无比坚实的拥抱…

“我靠!”沈湛晴像被电打了一样,猛地弹开!动作太大,差点从床上翻下去!

鹤雨宵被他这一下彻底弄醒了,刚睡醒的眼神还有点懵,看着沈湛晴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缩在床角,跟他对视。

空气凝固了。

沈湛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眼神乱飘,就是不敢看鹤雨宵,嘴唇动了动,憋出一句:“…谢了。”

声音干巴巴的。

鹤雨宵看着他那个窘样,心里那点不自在反而散了。他揉了揉被压麻的肩膀,语气挺淡:“做噩梦了?”

“嗯。”沈湛晴含糊应了声,飞快地掀开被子下床,“我…我去洗脸。” 逃也似的冲出了卧室。

鹤雨宵听着浴室传来的水声,活动着僵硬的脖子和胳膊。肩膀那块被压过的地方,好像还残留着沈湛晴脑袋的重量和温度。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昨晚覆盖在沈湛晴手腕疤痕上的触感似乎还在。

啧。麻烦。

***

两人在一种心照不宣的诡异沉默里吃了早饭——鹤雨宵煎的糊鸡蛋和温牛奶。沈湛晴全程埋头干饭,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鹤雨宵倒是跟没事人似的,慢条斯理地吃着,偶尔瞥他一眼。

吃完,鹤雨宵收拾碗筷:“等会儿回学校?”

“嗯。”沈湛晴应着,抓起书包就想溜。

“书包给我。”鹤雨宵擦着手出来。

“干嘛?”沈湛晴警惕。

“金牌。”鹤雨宵言简意赅,“今天训练可能要用。”

沈湛晴这才想起来那块烫手山芋还在自己书包里。他赶紧拉开夹层,把金牌掏出来,像扔烫手山芋一样塞给鹤雨宵。

“给给给!赶紧拿走!以后别放我这了!”语气贼嫌弃。

鹤雨宵接过金牌,在手里掂了掂,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没接茬,把金牌揣进自己兜里:“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下楼。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沈湛晴刻意落后半步,跟鹤雨宵保持着距离,脑子里还盘旋着昨晚那个拥抱的触感,挥之不去。太他妈丢人了!

走到小区门口,鹤雨宵停下脚步,回头看沈湛晴:“你回学校?”

“不然呢?”沈湛晴没好气。

“嗯。”鹤雨宵应了声,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我去训练场。下午见。”

沈湛晴看着他的背影混入早高峰的人流里,冷白皮和三分七刘海在人群中还挺扎眼。他站在原地,长长地、无声地吐了口气。手腕上的疤在晨风里有点凉。他抬手摸了摸,那道凸起的痕迹好像也没那么刺手了。

***

日子照旧滚着。晚自习的讲题,出租屋的“金牌传递”,鹤雨宵雷打不动的“点外卖”和“洗衣服”。沈湛晴手腕的疤彻底长好了,留下一道粉白凸起的印记,像条沉睡的虫子。他爸沈国强依旧神出鬼没,回来就带着一身酒气,要么瘫沙发上看电视,要么扔下点钱就走,父子俩基本零交流。

沈湛晴也习惯了。麻木是保护色,但心里那片冰原,被鹤雨宵这混蛋日复一日地凿着,裂缝越来越大,透进来的光也越来越多。至少那些卷子上的红叉叉,看着没那么吓人了。鹤雨宵讲题的时候,他偶尔还能插两句嘴,提个问题。

这天放学,沈湛晴正慢吞吞收拾书包,手机响了。是他爸。

“喂?”沈湛晴语气平平。

“兔崽子!滚回来!”沈国强的吼声震得沈湛晴耳朵疼,背景音嘈杂混乱,“家里遭贼了!妈的!老子的酒!老子的钱!”

沈湛晴心里咯噔一下:“…什么贼?你喝多了吧?”

“放屁!老子刚回来!家里翻得乱七八糟!窗户都撬了!赶紧滚回来!”沈国强吼完就挂了。

沈湛晴捏着手机,眉头皱起来。遭贼?那破出租屋有啥可偷的?他爸那点家当?还是…他猛地想起鹤雨宵那块金灿灿的破纪录金牌!还在他书包夹层里躺着呢!

他赶紧拉开夹层一看!空的!只有几张皱巴巴的卷子!

操!真被偷了?!

一股火气夹杂着恐慌猛地窜上来!那牌子是鹤雨宵的命根子!破纪录的!放他这儿丢的!他怎么交代?!

“晴哥!走不走?”赵凯凑过来。

“有事!先走!”沈湛晴抓起书包就往外冲,也顾不上等鹤雨宵了。

一路跑回出租屋,门大开着。里面一片狼藉!抽屉全被拉开,东西扔了一地。他爸沈国强正红着眼,像个暴怒的狮子在屋里转圈,地上碎了个酒瓶子,酒气熏天。

“看见没?!看见没?!”沈国强指着被撬开的窗户,“妈的!哪个挨千刀的!老子的好酒!还有抽屉里那几百块钱!全没了!”

沈湛晴没理他爸的咆哮,冲进自己房间。他的小破书桌也被翻了,抽屉里的零钱、以前攒的几张游戏点卡,都没了。他猛地拉开书包夹层——空空如也!

金牌!真没了!

沈湛晴脑子嗡的一声!一股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他!完了!鹤雨宵的金牌!被他弄丢了!他爸那些破酒和钱算个屁!可那是鹤雨宵的命!是他亲手从领奖台上摘下来,硬塞给他保管的!

“操!”沈湛晴狠狠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瞬间红了,生疼!但这点疼根本压不住心里的恐慌和巨大的愧疚!他该怎么跟鹤雨宵说?!

“你他妈发什么疯!”沈国强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吼过来,“丢东西的是老子!你砸墙有屁用!”

“闭嘴!”沈湛晴猛地回头,眼睛通红,像头被逼急的小兽,“报警了吗?!”

“报…报警?”沈国强愣了一下,随即更怒了,“报警有屁用!警察管个毛!一群吃干饭的!老子的酒…”

“我让你报警!”沈湛晴吼得比他爸声音还大,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金牌丢了!鹤雨宵的金牌!放我这儿被偷了!你他妈懂不懂?!”

沈国强被他吼懵了,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睛和那副要吃人的样子,酒醒了大半:“…什…什么金牌?”

“破纪录的金牌!金的!”沈湛晴声音都在抖,“值钱!懂不懂?!放我书包里!被偷了!” 他指着被撬开的窗户和翻乱的房间,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几乎将他淹没。他爸靠不住,警察可能也靠不住,金牌丢了,他怎么面对鹤雨宵?!

“金的?!”沈国强眼睛瞬间亮了,酒气都冲淡了不少,“值多少钱?!”

沈湛晴看着他爸那瞬间亮起的、贪婪算计的眼神,心里最后一点指望也彻底凉了。他爸脑子里只有钱!根本不在乎他闯了多大的祸!

“滚!”沈湛晴指着门口,声音嘶哑,“你给我滚出去!”

“兔崽子!你跟谁说话呢?!”沈国强也怒了。

“滚!”沈湛晴抄起地上一个空塑料瓶就砸了过去!“听见没有!滚!”

塑料瓶砸在沈国强身上,不疼,但侮辱性极强。沈国强气得脸色铁青,指着沈湛晴:“反了你了!小畜生!老子…”

“你再不滚!我就砸了这屋里所有东西!”沈湛晴像疯了一样,抓起旁边一把椅子举起来,眼睛血红地瞪着他爸,“我说到做到!”

沈国强看着儿子那副完全失控的、癫狂的样子,心里也有点怵。他骂骂咧咧了几句,最终还是摔门走了。屋里只剩下沈湛晴一个人,举着椅子,站在一片狼藉中,剧烈地喘息着。

椅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沈湛晴靠着墙滑坐下去,双手抱着头,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巨大的绝望和恐慌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金牌丢了…怎么办…鹤雨宵…

他不敢想鹤雨宵知道后的表情。愤怒?失望?还是那种让他更难受的平静?

就在他脑子一团乱麻,几乎要被愧疚压垮的时候,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接着,门被推开了。

是鹤雨宵。

他背着书包,手里还拎着个打包盒,大概是准备照例来“点外卖”的。当他看清屋里的景象——翻倒的桌椅,散落一地的杂物,被撬开的窗户,还有靠着墙坐在地上、抱着头浑身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沈湛晴——脸上的平静瞬间碎裂!

“沈湛晴?!”鹤雨宵一步跨进来,手里的打包盒“啪”地掉在地上,“怎么回事?!你没事吧?!”

沈湛晴听到他的声音,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看到鹤雨宵那张写满震惊和担忧的脸,心里的恐慌和愧疚瞬间达到了顶点!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声音。

“说话!伤着没?!”鹤雨宵冲到他面前,蹲下来,急切地抓住他的胳膊上下检查,目光扫过他苍白的脸和通红的眼睛。

“金牌…”沈湛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上来,“H…金牌…被偷了…放我书包里…被偷了…”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自责让他几乎崩溃:“…对不起…我没看好…被我弄丢了…窗户撬了…我爸…他只知道他的酒…对不起…鹤雨宵…对不起…” 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除了道歉,什么也说不出来。

鹤雨宵抓着他胳膊的手猛地收紧!他看了一眼被撬开的窗户,又扫过屋里的一片狼藉,最后目光落回沈湛晴布满泪痕、写满绝望和自责的脸上。那块金牌…是他破纪录的证明,是他付出了无数汗水换来的荣誉。

说不心疼是假的。一股火气瞬间冲上头顶!但当他看到沈湛晴那副快要被愧疚压垮的样子,看到他通红的眼睛里全是恐慌和无助,看到他手腕上那道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疤痕…那股火气,像被一盆冰水浇灭了。

金牌丢了,是损失,是心疼。

可眼前这个人…差点丢了命才活下来的这个人…他这副样子,更让他揪心。

“行了。”鹤雨宵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点安抚的力道。他松开抓着沈湛晴胳膊的手,转而用力地按了按他颤抖的肩膀,“人没事就行。”

沈湛晴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泪还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

“金牌…丢了…”他以为鹤雨宵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听见了。”鹤雨宵语气没什么起伏,像是丢了个无关紧要的东西,“一块牌子而已。丢了就丢了。”

“可那是你…”沈湛晴急了。

“是我扔出去的铁饼换的。”鹤雨宵打断他,眼神很沉,看着沈湛晴的眼睛,“牌子是死的。记录还在我脑子里,本事还在我手上。再扔一次,还能有新的。”

他顿了顿,看着沈湛晴依旧苍白的脸和不断滚落的眼泪,心里那点残余的火气彻底没了,只剩下满满的心疼。他抬手,用指腹有点粗鲁地蹭掉沈湛晴脸上的泪。

“别哭了。”他声音有点哑,“丑死了。报警没?”

沈湛晴被他蹭得一愣,下意识地摇头:“…没。我爸说…没用。”

“他说没用就没用?”鹤雨宵眉头皱起来,语气带着点冷,“报警!现在!我陪你。”

他拿出手机,直接拨了110。电话接通,他条理清晰地把情况说了一遍:入室盗窃,时间地点,丢失物品(重点强调了那块破纪录的金牌的价值和意义),还有被破坏的现场。

挂了电话,鹤雨宵看着还坐在地上发懵的沈湛晴,朝他伸出手:“起来。地上凉。”

沈湛晴看着他伸出的手,骨节分明,带着训练留下的薄茧。又抬头看看鹤雨宵平静的脸。那块金牌…他视若珍宝的金牌丢了…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还反过来安慰他?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暖流猛地冲垮了心防!沈湛晴没去拉他的手,而是猛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鹤雨宵的腰!把脸深深埋进他带着干净皂角味的T恤里!压抑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变成了嚎啕大哭!

“呜…鹤雨宵…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哭得像个孩子,身体剧烈地颤抖,所有的恐慌、委屈、后怕、还有鹤雨宵那近乎纵容的“没关系”,全都化成了汹涌的眼泪。

鹤雨宵被他扑得身体晃了一下,随即稳稳站住。怀里的人哭得撕心裂肺,滚烫的眼泪迅速浸湿了他的衣襟。他僵了几秒,才缓缓抬起手,有些生疏地、一下下拍着沈湛晴剧烈起伏的后背。

“行了,行了…”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点无奈,又有点不易察觉的温柔,“哭个屁。金牌没了,再赢一块就是。多大点事儿。”

“不一样…那不一样…”沈湛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闷在他怀里。

“一样。”鹤雨宵语气斩钉截铁,“S,听着。牌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人在这儿,没伤着,比那块破牌子重要一万倍。懂不懂?”

沈湛晴没说话,只是把他抱得更紧,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噎。鹤雨宵的体温透过衣服传来,那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包裹着他。那句“比破牌子重要一万倍”,像一道温暖的洪流,彻底冲垮了他心中因丢失金牌而筑起的绝望堤坝。

他埋在鹤雨宵怀里,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无条件的、近乎蛮横的包容。心里的冰层在泪水和体温的冲刷下,发出最后的碎裂声,彻底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踏实感。

鹤雨宵任由他抱着,拍着他后背的手没停。屋里依旧一片狼藉,窗外天色渐暗。但这一刻,在这个冰冷狼藉的出租屋里,两个少年紧紧相拥。一个哭得像个委屈的孩子,一个沉默地提供着坚实的依靠。

丢掉的,或许是一块象征荣誉的金牌。

但抓住的,是比金子更沉、也更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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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号灯塔
连载中林鹤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