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铃刚响过,高二七班的教室里嗡嗡的,跟平时没啥两样。老王说今晚自由调座位,讲期中卷子。卷子发下来了,沈湛晴那份,崭新的,连个褶都没有,安静地躺在他桌角,像在嘲笑他。
他盯着卷子封面那个鲜红的“37”,刺得他眼睛疼。手腕上的疤在长袖底下隐隐发痒,提醒着他和这个教室、这些分数格格不入。他烦躁地把卷子揉成一团,塞进桌肚最里面,眼不见心不烦。刚想趴下当咸鱼,旁边空着的椅子被人拉开了。
是鹤雨宵。
这家伙抱着自己的卷子和笔记本,一屁股坐了下来,动作自然得好像这位置本来就是他的。
“你干嘛?”沈湛晴皱眉,语气不善。白天那场失控的争吵还堵在心口,没散干净。
“讲卷子。”鹤雨宵头也不抬,把自己的卷子铺开。上面密密麻麻的红勾和笔记,刺眼得很。“老王让自由讨论。”
“谁要跟你讨论!”沈湛晴压低声音,有点炸毛,“回你座位去!”
鹤雨宵终于抬眼看他,眼神平静,但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固执:“这儿安静。” 他下巴朝自己原本的位置扬了扬,那边赵凯几个正凑在一起,不知道看什么,笑得贼猥琐。
沈湛晴被他噎住,一口气堵在胸口。他扭过头,看窗外黑漆漆的天。行,你爱坐坐!老子睡觉!
他刚趴下,胳膊肘就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是鹤雨宵推过来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
“什么?”沈湛晴没好气。
“你的卷子。”鹤雨宵言简意赅,“拿出来。”
“……”沈湛晴瞪着他,没动。那团揉皱的纸在桌肚里像个定时炸弹。
“S,”鹤雨宵的声音压低了些,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疤还在手上,就打算让它在脑子里也生根发芽?卷子都不敢看?”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扎在沈湛晴最敏感的神经上!他猛地抬头,想反驳,想骂人,但对上鹤雨宵那双平静却异常执拗的眼睛,白天那句“你活着对我很重要”又在脑子里炸开,让他瞬间泄了气。
妈的!沈湛晴在心里暗骂一句,憋着一肚子火,手伸进桌肚,把那团皱巴巴的卷子掏了出来,没好气地往桌上一拍,发出“啪”一声轻响。几个前排同学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去了。
鹤雨宵没在意他的态度,伸手把那团纸拿了过去,动作自然地展开,铺平。鲜红的“37”和满卷子的红叉叉暴露在灯光下,惨不忍睹。沈湛晴感觉脸上有点烧,想把卷子抢回来撕了。
“看第一题。”鹤雨宵没给他机会,手指点在那张“惨案”上,“集合交集。你选了个啥?D?答案明明是B。”
沈湛晴扫了一眼,闷声:“…忘了。”
“忘个屁。”鹤雨宵毫不客气,拿起自己的笔,在沈湛晴的卷子上画了个圈,“定义域看清楚了吗?A是啥?B是啥?交集是它们共同的部分。这题基础送分,你眼睛长后脑勺了?”
沈湛晴被他骂得脸上挂不住,梗着脖子:“老子不会不行啊!”
“行,怎么不行。”鹤雨宵语气平淡,但手上的笔没停,刷刷在沈湛晴卷子旁边的空白处开始写,“那就学。看好了,A集合是{x| x>1},B集合是{y| y0,解不等式,2x-2>0,x>1。所以在(1, ∞)上单调递增。答案A,区间都给你了,你蒙个C?”
沈湛晴看着草稿纸上那几行字,还有鹤雨宵圈出来的关键步骤“令f'(x)>0”,脑子里那团浆糊好像被搅动了一下。导数…好像是讲过?求导公式是啥来着?他好像有点模糊的印象了。
“导数公式记不住?”鹤雨宵像他肚子里的蛔虫,“幂函数x^n,导数是n x^{n-1}。常数导数是0。这题就这么简单,套公式,解不等式。你卡哪儿了?”
“……”沈湛晴张了张嘴,没好意思说自己是连公式都忘了。他看着鹤雨宵在草稿纸上又写了一遍公式,还用红笔标出来,心里那点别扭劲儿,不知不觉被一种更陌生的感觉取代了——好像…也不是完全听不懂?
“算了,公式先记下。”鹤雨宵没揪着不放,继续往下,“看第三题,三角函数。sin(π/2 - x) = cos x,这诱导公式总该记得吧?送分题!你选A?cos x 和 cos(π/2 - x) 能一样吗?cos(π/2 - x) 那是 sin x!大哥!”
鹤雨宵的语气带着点恨铁不成钢,但手上的笔没停,在沈湛晴的卷子上把那个错误的“A”狠狠划掉,在旁边写了个大大的“C”,又在草稿纸上画了个简单的坐标轴,标出角度,快速画了个示意图。
“看,π/2 在这儿,减x,角度变小,跑到第一象限了,sin值就是正的cos x!明白没?图比公式好记!”
沈湛晴看着那个粗糙但清晰的示意图,再看看鹤雨宵在卷子上划掉错误答案的果断动作,心里那点死水,好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原来…题还能这么看?画个图好像…真比死记公式好懂点?
他不知不觉坐直了些,身体微微倾向鹤雨宵那边,眼睛跟着他的笔尖在草稿纸和卷子之间移动。
鹤雨宵感觉到了他的靠近,没说什么,只是讲题的语速更稳了些。从选择题讲到填空题,再讲到后面的大题。他讲得很细,遇到沈湛晴卡壳的地方,就停下来,掰开了揉碎了讲,用最直白的语言,甚至不惜自黑:“这题我也错过,当时想岔了,以为要套万能公式,结果根本不用那么麻烦…”
沈湛晴听着,偶尔“嗯”一声,或者问一句“为啥”。他发现自己竟然能跟上鹤雨宵的思路了!虽然还是有很多不懂,但至少知道鹤雨宵在说什么,知道问题卡在哪儿。那些曾经像天书一样的符号和公式,在鹤雨宵的笔下和讲解里,好像褪去了一点神秘恐怖的外衣,露出了里面…可以理解的骨架?
教室里其他同学也在讨论,嗡嗡的。但沈湛晴好像自动屏蔽了那些杂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鹤雨宵平稳的声音,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草稿纸上逐渐铺满的演算步骤。手腕上的疤好像也不那么痒了,心里的烦躁和自厌,被一种奇异的、专注的平静暂时压了下去。
他甚至没注意到,鹤雨宵是什么时候把凳子又往他这边挪近了一点。两人的胳膊肘几乎挨在一起,鹤雨宵身上那股干净的、带着点皂角味的气息,混着淡淡的纸墨味,清晰地萦绕在鼻尖。
讲到最后一道大题,是个综合题,挺难。鹤雨宵讲完第一问,沈湛晴勉强跟上了。第二问就有点懵。
“这儿…辅助线怎么想到这么添的?”沈湛晴指着鹤雨宵在图上添的一条线,皱着眉问。
“看条件啊。”鹤雨宵的笔尖点着题目里的关键词,“它给了这个中点,又要求证平行,一般想到构造平行四边形或者中位线。你看,这里添条线,连接这两个点,是不是就出现平行四边形了?然后利用性质…”
他一边说,一边在图上快速标注,思路清晰得可怕。
沈湛晴看着他在图上行云流水般添线、标注、推导,心里第一次对“学霸”这个词有了点实感。原来解题…是这么个抽丝剥茧、步步为营的过程?不是瞎蒙,也不是死记?
“懂了吗?”鹤雨宵讲完,侧过头看他。两人距离很近,沈湛晴甚至能看清他冷白皮肤上细微的绒毛,还有那双专注的眼睛里,映着台灯的光。
“…”沈湛晴盯着那图,脑子里还在消化刚才的步骤,“…好像…懂了点?”
“哪点没懂?”鹤雨宵追问。
“就是…为什么非得添这条?添别的行不行?”沈湛晴指着图。
“可以试试啊!”鹤雨宵来了劲,拿起笔,“你添个别的,比如连这儿?看看行不行?”
他在空白处又画了个图,让沈湛晴自己试着添线。
沈湛晴犹豫了一下,拿起自己的笔,笨拙地在鹤雨宵画的图上添了一条。鹤雨宵看着,摇头:“不行,这样没用,条件用不上。” 他又引导,“你再想想,中点一般怎么用?平行四边形判定需要什么条件?”
两人头凑在一起,对着草稿纸上的图形较劲。沈湛晴的笔悬在半空,皱着眉思考。鹤雨宵也不催他,就静静地看着他,偶尔给点提示。教室里其他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沈湛晴盯着那个图形,脑子里回想着鹤雨宵刚才讲的思路,中点…平行四边形…突然,灵光一闪!他抓起笔,在图上飞快地添了另一条线!
“这样!”他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兴奋,“连这个点和那个点!是不是就构成平行四边形了?”
鹤雨宵看着他添的线,眼睛亮了一下:“对!就是这样!S,可以啊!开窍了!” 他嘴角勾起一个很浅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
沈湛晴被他夸得一愣,看着自己添的那条“正确”的辅助线,再看看鹤雨宵带着笑意的眼睛,心里猛地涌上一股奇异的暖流!像冰封的河面被凿开了一个小洞,咕嘟咕嘟冒出了活水!
他…他做对了?他沈湛晴,居然也能做对一道难题的辅助线?还是在鹤雨宵的引导下?
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弱的成就感,像一颗小小的火星,在他荒芜的心田里点燃了。虽然很微弱,但真实存在。
他下意识地咧了咧嘴,想笑,又觉得有点傻,赶紧低下头,掩饰性地用笔在草稿纸上胡乱划拉了几下,耳朵尖悄悄红了。
鹤雨宵看着他那个别扭又有点小得意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没再说什么,拿起笔,继续讲后面的步骤。但讲题的语调,似乎比刚才更轻快了些。
晚自习的下课铃响了,刺耳地划破了教室的安静。
沈湛晴猛地回过神,才发现时间过得这么快。他桌上摊着那张被鹤雨宵“抢救”回来的卷子,上面不再是孤零零的红叉,旁边空白处写满了鹤雨宵的字迹,还有他自己的零星笔记和涂鸦。草稿纸也用了好几张。
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收书包的,搬椅子的,聊天的。
“走了晴哥!”赵凯大嗓门喊了一声。
沈湛晴“嗯”了一声,没抬头,还在看草稿纸上最后那道题的解题步骤。
鹤雨宵也开始慢悠悠地收拾自己的东西。他把自己的卷子和笔记本收好,看了一眼沈湛晴桌上那张“焕然一新”的卷子。
“卷子收好。错题自己再捋一遍。”他声音不高。
“哦。”沈湛晴应着,动作有点慢地把卷子折好,塞进书包。动作间,手腕上的疤痕露出来一小截。
鹤雨宵看见了,没说什么,把自己的书包甩到肩上:“走了。”
“嗯。”沈湛晴也站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走廊里灯光昏暗,人声嘈杂。鹤雨宵走在前面,沈湛晴跟在后面半步的距离。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腕,那道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不那么狰狞了。脑子里不再是“死了算了”的麻木,而是塞满了刚才的集合定义域、导数、三角函数诱导公式、还有那条他自己添对的辅助线…
很乱,很满。
但好像…没那么空了?
走到楼梯口,鹤雨宵停下脚步,回头看他:“金牌…还在你那儿?”
沈湛晴愣了一下,点头:“嗯。”
“嗯。”鹤雨宵应了一声,转过身,继续往下走,声音飘过来,“明天放学…我去拿。”
沈湛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没立刻动。晚风带着凉意吹进来。他抬起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腕上的疤。
那道差点要了他命、也代表着他所有失败和自厌的疤痕,此刻摸上去,似乎不再是冰冷的刺痛,而是带着一点点…被强行注入的、属于鹤雨宵的温度和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里。活着…好像也不全是糟心事儿?至少今晚,那堆天书一样的卷子,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他迈开步子,走下楼梯。脚步比来时,似乎轻快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