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教室的交错线

高二七班的教室,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和青春期的躁动。

“哎,晴哥!看这个!”赵凯,沈湛晴的同桌兼固定饭搭子之一,胳膊肘怼了他一下,把手机屏幕硬塞到他眼皮底下。屏幕上是个搞怪短视频,一只猫被黄瓜吓得原地起飞。

沈湛晴正对着摊开的数学练习册发呆,密密麻麻的公式像爬行的蚂蚁,钻进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他被打断,没什么脾气地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短促的“呵”。“……这猫,挺傻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

“是吧是吧!笑死我了!”赵凯自己乐得不行,肩膀一耸一耸,“我跟你说,我家楼下那大爷养的狗也这样,看见快递盒子都怂……”

沈湛晴没仔细听赵凯后面又叭叭了什么,眼神有点放空。他昨晚又没睡好。他爸半夜才回来,带着一身酒气,哐当一声把自己摔进沙发,电视开得震天响。沈湛晴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耳机里的音乐开到最大,还是挡不住客厅的噪音。早上出门时,他爸还在沙发上打呼噜,茶几上放着半碗凉透的泡面。

“沈湛晴!”前排的林薇,班长兼沈湛晴另一个为数不多能聊几句的朋友,转过头来,马尾辫扫过桌面,“你数学卷子最后一题做出来没?我卡半天了。”

沈湛晴回过神,低头看了眼自己比脸还干净的练习册,摇摇头:“没,看都看不懂。”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啊?老王讲的时候你不是在听吗?”林薇有点疑惑。老王是数学老师,脾气不太好。

“听着呢,”沈湛晴拿起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圈,“听着听着就……飞了。”他扯出一个没什么诚意的笑,“脑子跟不上,没办法。”

“服了你了。”林薇叹口气,没再追问,转身去问别人了。她知道沈湛晴成绩不好,也隐约觉得他状态不太对,但具体又说不上来。他明明能说会道,跟赵凯也能嘻嘻哈哈,可那双眼睛,总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雾蒙蒙的,没什么神采。

赵凯的注意力早被别处吸引,跟后桌讨论起了新出的游戏皮肤。沈湛晴重新看向练习册,那些符号和数字像冰冷的雪花,落在心里,无声无息地堆积。他知道自己应该学,但那股劲儿就是提不起来。努力有什么用呢?考好了,他爸大概也就是敷衍一句“还行”,考砸了,可能连问都懒得问。那种“时而被关心,时而被遗忘”的落差感,早把他对很多事的热情磨平了。他习惯了用“学渣”的身份当盾牌,也习惯了在人群里扮演一个“还算能聊”的透明人。

放学铃响得像救赎。教室里瞬间炸开锅。

“晴哥!走不走?小食堂今天有糖醋排骨!”赵凯一边往书包里胡乱塞东西一边喊。

“走。”沈湛晴慢吞吞地收拾,动作有点迟缓。他其实没什么胃口,但拒绝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个人待着,有时候更难受。跟着赵凯和林薇,至少耳边是热闹的。

三人混在人流里往食堂走。赵凯和林薇聊着班里的八卦,谁和谁好像有点苗头,哪个老师今天又发脾气了。沈湛晴偶尔插一句,发表点无关痛痒的评论,比如“那谁胆子真大”或者“老王今天脸更黑了”。他语调平稳,甚至能带点调侃,但心里一片沉寂。那些热闹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能看见,能听见,却感觉不到温度。

食堂人声鼎沸,油烟味混着饭菜香。打好饭坐下,赵凯和林薇还在热烈讨论。沈湛晴低头看着餐盘里的糖醋排骨,色泽诱人,他却觉得像塑料模型。他机械地夹起一块塞进嘴里,酸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味蕾接收到了信号,大脑却没什么反馈。好吃吗?不好吃吗?无所谓。

“晴哥,你咋光吃饭不说话?”赵凯扒拉一大口饭,含糊地问,“魂儿又飞哪儿去了?想哪个妹子呢?”

沈湛晴抬眼,没什么情绪地瞥他一下:“想宇宙什么时候毁灭。”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

“噗!”林薇差点喷饭,“沈湛晴!你这脑回路能不能正常点!”

赵凯也乐了:“毁灭了好啊,不用写作业了!”

沈湛晴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了他们的笑。他低头继续吃饭,心里想的却是:毁灭了也好,至少不用再面对这该死的一成不变的空洞感。晚上回去,家里大概率还是冷冰冰的,他爸可能在,也可能不在,在的话状态也难以预测。手机里那些游戏、论坛、视频,刷的时候好像能暂时忘记,但一停下来,那种沉甸甸的疲惫和麻木感就立刻涌上来,像冰冷的海水,一点点淹没他。

宵哥!接稳!”一个篮球……不,是颗训练用的实心球,被队友大力扔过来。

鹤雨宵眼神专注,脚步灵活地调整位置,腰腹发力,稳稳接住,顺势一个转身,手臂划出一个流畅的弧线,将球掷向远处的目标区。“砰!”一声闷响,准头不错。

“漂亮!”旁边几个同样在练投掷项目的队友喊了一声。

鹤雨宵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走过去把球捡回来,额前的三分七刘海被汗水浸湿,几缕贴在冷白的皮肤上。他是国家二级运动员,主项是铁饼,但力量训练是相通的。

“宵哥,感觉你今天状态可以啊,劲儿挺足。”队友李浩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水。

鹤雨宵接过,拧开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还行。”他抹了把下巴的汗,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昨天睡得好点。”他撒了个小谎。昨晚他妈妈又在电话里吼了他将近半小时,主题无非是“训练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看看人家XXX的孩子多懂事”、“我生你有什么用”……他爸?在旁边看电视,音量都没调小。鹤雨宵把手机拿远,开了免提放在桌上,自己坐在床边做拉伸,眼神放空地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那些尖锐的指责像针,扎习惯了也就麻木了,只是心里那块地方,越来越冷硬。

“明天下午训练完,一起去后街新开那家面馆?”李浩提议,“听说牛肉面一绝。”

“行。”鹤雨宵点头。他话不少,尤其在训练场或者跟队友一起的时候。聊训练计划、聊比赛、聊新出的球鞋、聊游戏,他都能接上话,甚至能主导话题。他的平静不是内向的沉默,更像是一种保护色,把那些翻涌的负面情绪牢牢压在下面,只在最深处留下疲惫的暗流。他知道自己需要社交,需要这些表面的热闹,需要队友的认同感,这能让他短暂地忘记家里的冰冷。

训练结束,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鹤雨宵和队友们勾肩搭背地往更衣室走,互相调侃着谁的姿势丑,谁刚才差点把球扔到隔壁跳远坑里。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偶尔回怼一句,语气轻松。没人看出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倦意。

回到家,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一开,一股熟悉的、带着点饭菜油烟和沉闷的空气味道扑面而来。

“还知道回来?看看几点了?训练训练,训练能当饭吃啊!”尖锐的女声立刻从厨房方向刺过来。鹤雨宵的妈妈系着围裙站在灶台前,锅铲敲得铛铛响,“饭都凉了!就知道在外面野!”

鹤雨宵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平静地弯腰换鞋。“训练刚结束。”他声音不高,没什么起伏。

“结束?结束不知道早点?天天练,也没见你练出个奥运冠军回来!白瞎那么多钱!你看看对门老张家孩子……”抱怨像连珠炮,伴随着锅碗瓢盆的噪音。

鹤雨宵没再回应,径直走向自己房间。客厅沙发上,他爸正翘着二郎腿看财经新闻,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刚才的责骂只是电视里的背景音。

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鹤雨宵背靠着门板,轻轻吁出一口气。脸上那点训练场上的轻松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平静的漠然。他走到书桌前,书包随手扔在地上。书桌上摊着几张卷子,都是文科的,字迹工整但透着一股敷衍。他对文化课兴趣缺缺,成绩中等偏下,全靠体育特长生身份撑着。他坐下来,拿起手机,屏幕亮起,反射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冷白的皮肤在昏暗的室内光线里显得有些苍白。

手指无意识地划着屏幕。班级群里消息99 ,大部分是插科打诨。朋友圈里,有人晒美食,有人晒旅游,有人晒成绩单……他快速划过,没什么停留。热闹是他们的,与他无关。他点开一个常逛的、偏向树洞性质的匿名论坛,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想说什么呢?说训练很累但还能坚持?说队友关系还行?说家里……算了。打了几行字,又删掉。最终只是默默刷着别人的帖子,看着别人的烦恼或宣泄。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将他包围。他明明有很多“朋友”,能和很多人“聊好多好多”,但此刻,他感觉自己像个孤岛。需要说话,需要声音,需要一点……真实的连接,哪怕只是虚拟的。

老王(物理老师)在黑板上写满复杂的电路图,唾沫横飞地讲解。下面昏昏欲睡一片。

沈湛晴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撑着下巴,目光落在窗外。一只麻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跳来跳去。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一片空白,或者说,被一种沉重的、粘稠的疲惫感塞满了。昨晚他爸倒是回来了,破天荒地问他“最近学习怎么样”。沈湛晴含糊地答了句“就那样”。他爸“哦”了一声,也没追问,转而开始抱怨工作上的不顺心。沈湛晴安静地听着,像个合格的树洞,心里却毫无波澜。关心也好,抱怨也罢,都像打在棉花上,激不起半点回应。麻木,是保护层,也是牢笼。

鹤雨宵坐在教室中间靠后的位置。他坐姿很端正,眼神看似专注地看着黑板,但思绪早已飘远。昨晚母亲临睡前又因为一点小事(可能是他洗完澡地上的水渍没擦干净)数落了他半天。那些刻薄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像钝刀子割肉,不致命,但膈应得难受。他微微蹙了下眉,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笔。他需要集中精神,下午还有专项技术训练。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黑板,但那些符号和公式,对他而言比铁饼的旋转轨迹难理解多了。

课间。

“晴哥!下节体育课,打球去啊!”赵凯生龙活虎地蹦过来。

沈湛晴慢半拍地抬头,揉了揉太阳穴:“……不了吧,头疼,想趴会儿。”声音带着点有气无力。

“又头疼?你这小身板儿行不行啊?”赵凯夸张地拍拍他肩膀。

“滚蛋。”沈湛晴笑骂一句,没什么力气。

林薇走过来,递给他一小盒风油精:“擦擦太阳穴?是不是昨晚又没睡好?”

“嗯,有点。”沈湛晴接过,没多解释,拧开盖子抹了点,清凉的薄荷味刺得他精神微微一振。他抬眼,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教室后方。

鹤雨宵正被几个同样练体育的男生围着。

“宵哥,下午练啥?新动作搞定了没?”一个男生问。

“还行,发力点还得再找找。”鹤雨宵回答,语气平静但清晰。

“听说体校那边有个集训营,教练推荐你去没?”

“提了一嘴,看期末成绩。”鹤雨宵耸耸肩。

“靠,又是成绩!烦死了!”几个男生哀嚎起来。

鹤雨宵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很浅,几乎看不出来。“没办法,规矩。”他声音不大,但沈湛晴这边隐约能听到一点。他注意到鹤雨宵的侧脸线条很清晰,冷白的皮肤,那道标志性的三分七刘海被汗微微濡湿了一点(可能是刚训练完回来?),整个人有种沉静的、带着力量感的疏离。

沈湛晴收回目光,心里没什么特别的念头。鹤雨宵?他知道这个人,高二七班的体育生,挺有名的二级运动员,话也不少,跟队友挺能聊。仅此而已。名字?好像听人叫过,但没特意记过。就像班里大部分人,对他沈湛晴的印象大概也就是“那个话还行但成绩很差的沈湛晴”,名字和脸对不上号也很正常。

鹤雨宵那边结束了对话,转身往自己座位走。他的目光掠过前排,扫过靠窗那个位置。沈湛晴正趴在桌上,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微风碎盖发型),和一小截冷白的后颈。鹤雨宵对这个同学唯一的印象是:安静,成绩不太好,好像跟赵凯、林薇走得近点。叫什么?沈……什么晴?记不清了。他每天要记住训练计划、技术要领、教练的要求,还有母亲随时可能爆发的脾气点,一个没什么交集的同学的名字,实在没占据多少脑容量。

两条各自奔涌、裹挟着不同泥沙的河流,在名为高二七班的河道里并行流淌。沈湛晴在表面的“话多”下咀嚼着麻木和空洞,鹤雨宵在看似“正常”的社交和训练中压抑着疲惫和冰冷。他们能和朋友聊很多很多,却无法触及内心最深处那个寒冷潮湿的角落。他们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就像知道教室里某张桌子、某块黑板的存在一样,名字和面孔模糊,毫无关联。

沈湛晴趴着,眼皮沉重。空洞感再次袭来,比物理题更难解。他需要点声音,需要点不真实的热闹,需要一点……能暂时填满那片虚无的东西。像溺水的人,本能地想抓住点什么。

鹤雨宵坐下,拿出下节课的书本。家里的低气压和训练的疲惫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划开手机屏幕,无目的地刷新着。屏幕的光映在他没什么情绪的眼底。需要一点……能穿透这层冰冷外壳的东西。一点无关现实的、短暂的慰藉。

教室里人声嘈杂,青春期的喧嚣充满了每一个角落。但在某些无人注意的瞬间,两个年轻的灵魂,各自蜷缩在自己的孤岛上,无声地发出相似的信号:好累。好空。好想……抓住一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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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号灯塔
连载中林鹤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