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将死,其言也真。旭阳对七皇子的话并不怀疑,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都知道。这样的人,却为了一个情字,丢掉了唾手可得的皇位,却奈何,若非为了一个情字,他又对那皇位视如敝履。
原本势不两立的两人,这夜却觉意气相投。只是两人聊得投机,并没发现他们祭奠的那人,其实就在暗处默默地喝酒。
从七皇子府回去已是深夜,旭阳头重脚轻,他实在没力气继续走下去,索性蹲在墙角,抱着头,将自己缩成一团。
“说不定他至死都以为你和太孙有奸情。”“但我若是皇帝,我便可以一生将他囚禁在宫中,他也没有机会爱上你。”旭阳用力敲打自己的脑袋,他不敢去细想七皇子的话,只要不想,心就不会那么疼。
他只敢想权力是个好东西,让人趋之若鹜,也让人丧尽天良,有些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圣人,背地里却还不如阴沟里的老鼠,可悲,可悲。
这夜,他没有回家,反倒潜入高府,偷偷去了师父的房间。
屋内陈设未曾动过,这里,他们做过太多亲密的事,他也做过太多混账的事。倘若当初能对师父多一些信任,他怎会对师父满腔的爱意视而不见?他又怎会舍得对深情的师父痛下杀手?
旭阳跪坐上榻前,抱着师父的枕头,泪流满面。
“师父,我错了,是我被嫉妒蒙蔽了双眼,我错了,是我亲手葬送了我们的感情,我活该万劫不复,活该孤独终老。”旭阳紧紧抱着枕头,哭得椎心泣血,痛不欲生。
“长青……长青……”
高翎站在窗外,看着旭阳孤独又单薄的背影,你原谅师父了吗?你也是爱我的,对不对?
可他不敢贸然现身,皇上有旨,无诏不得回京,他需得等到合适的契机。
旭阳哭得昏天暗地,几乎昏死过去。高翎实在不忍,还是进屋,将他抱上床。
旭阳神情恍惚,以为自己在梦里,他一把抱紧师父,像是溺水之人抱着救命的浮木,“师父,师父,求您不要离开我,再不要离开我……”
师父轻轻拍着他的背,“乖,师父不离开。”
这夜,七皇子受了风寒,病情急剧加重,已是强弩之末。
三日后,药石无灵,薨。
弥留之际,他看到了高翎,眼角的泪水潸然滑落,“长青,是你来接我了吗?”
高翎握住他的手,替他擦掉眼角的泪,“瑾瑜,是我来了。”
有些人,情深缘浅。
以为你远离人世,我放弃生的希望,却不想,我去天上寻你,你却还在人世间。
旭阳去灵前上一炷香,不为别的,只因他为情之一字,竟可以慨然赴死。
可旭阳心中想,你们遇不到的,我能感受到师父的存在,我相信,他一定还活着。
经多方收集,不仅找到四皇子谋害多位皇子的证据,他还私自养兵,铸造兵器。
皇帝病重,他早就疑心四皇子,如今证据确凿,更是气得卧床不起。皇帝本还有些犹豫,现直接拟好诏书,宣内阁大臣与四皇子进宫。
四皇子知道去不得,索性铤而走险,鱼死网破。
太孙早料到四皇子可能有这一出,暗中布置,却不想四皇子连御前侍卫都已买通,双方激战,血肉横飞。
四皇子背水一战,要么成仁,要么成死人,他不得不拼命。
叛军训练有素,困兽犹斗,将太孙人马牵制住。前殿中,旭阳腹背受敌,已是伤痕累累。
危急时刻,一袭黑影横空降临,力挽狂澜。
旭阳绝处逢生,师父,是你来了吗?
黑影杀到旭阳身边,这次,不用掀他的斗笠,旭阳知道,这人定是他师父。
叛军将旭阳一行团团围住,但碍于黑衣人的实力,没人敢贸然向前。
旭阳背靠在高翎身上,高翎知道,他定伤得不轻,所以,他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高翎从御前来,他知道,太孙的援兵应该很快能赶到,能拖一时是一时。
双方僵持不久,蓝色信号升空,四皇子落败。
叛军仓皇撤退,被陆鑫带来的人马拦截。旭阳正松了口气,不料,远处一支利箭正瞄准了他。
若非旭阳一行拼死阻拦,叛军的队伍定能去御前支援四皇子,那此刻,便不是这样的局面。
四皇子的管家并非等闲之辈,而是临危不惧的个中高手,数十年谋划毁于一旦,他将这份仇恨,凝聚于这最后一箭。
利箭破风而来,高翎不假思索,挡到旭阳身前。
旭阳被撞得连连后退,世界突然安静。
“师父!”
“师父!”
声音由近及远,似回荡在虚空之中。
“师父,师父!”旭阳按住高翎的胸口,鲜血从胸口汩汩而出,“师父,师父……”
连串的泪珠如雨点般打在高翎脸上,高翎身体抽搐,眼皮不受控制的跳动,“这条命,我,我,还你了。”
“不,师父,我不要你还,不要你还!”旭阳眼泪哗哗直流,“师父,你不要死,你不能死,我求求你师父。”
眼前越来越模糊,耳边的声音越来越飘渺,高翎觉得好累,他好想沉沉的睡一觉。
“师父,师父,”旭阳抱着高翎,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哭声撕心裂肺,“师父,我求求你,求求你,你怎么可以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死第二次。”
身边混战一片,旭阳抱起高翎,“长青,长青……我不准你死,不准你死!”
旭阳抱着师父躲过刀光剑影,却逃不出这混乱的战场。他将里衣撕下来,一层一层堵住师父的伤口,血却还是止不住往外流。
场面已控制住,太孙赶来找旭阳,在大殿角落见他泪流满面地抱着高翎,满身的鲜血分不清是他的还是高翎的,太孙剑指着他,“他竟然真没死?”
旭阳警惕地看着太孙,说道:“在他替我挡那一箭时,我和他的恩怨也一笔勾销了,你救救他好不好?”
太孙窝火,见旭阳这副德行,他早怀疑旭阳和高翎没那么简单,现在一看,恐怕正中了他心中猜想,“我不想救他,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我不想你一心吊死在他身上。”
“我爱他!”
太孙气急,怒其不争。
“以为他走了那些日子,我每天过得生不如死,他现在回来了,你要我再看着他死一次,你不是要我的命嘛?”
见旭阳一副没了高翎就活不了的死样子,太孙头疼欲裂,转身出去,吩咐殿外,“找最好的太医!”
七日之后,新帝登基大典。
如此重要时刻,旭阳这亲弟弟竟然缺席,实在不像话。
新帝风风火火来找旭阳,远远见他守在高翎床边,一动不动。
“高翎什么情况?起来说话。”
太医们起身,“回皇上,还是昏迷不醒。”
那日,高翎御前救驾有功,就算没替旭阳挡那一箭,那都算是功过相抵,于情于理,必须得全力医治。
皇帝看着旭阳,真是愁人,他回头对太医吩咐,“高翎的命丢不得。”
太医拱手,“臣等定当全力以赴。”
“嗯,你们先下去吧。”
皇帝走到高翎床边,掀起帷帐,见他面色惨白,但嘴唇却异常的红。
他弯腰凑近一看,正感疑惑之时,忽地瞥见旭阳手腕上好几条新鲜的疤痕。他一把抓起旭阳的手,瞬间大发雷霆,“你疯了!你是不是疯了!”
旭阳抬头看着他哥,眼中满是无助,“太医说他失血过多……”
皇帝指着他的额头,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夜里,旭阳拉着师父的手,趴坐在床边,这几天几夜,他没敢合眼。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自己身上的伤口依旧渗着血,但旭阳不觉得疼,也不觉得困。就算躺在师父身边,他也不敢入睡,他怕醒来怀里是一片冰凉。
“师父,我知道您困,但能不能看我一眼再睡?”
“长青,你这样喂我吃过药的,今天,我也要这样喂你。”
“长青,你睡久了会不会无聊,我写了好多信,你想不想听?”
旭阳坐上床,将师父搂进怀里,曾经那些难以言说的思念,如今,一字一句念给他听。
月余后的某一天,旭阳正枕着师父的手心在床边打瞌睡,忽然感觉脸颊被轻轻戳了一下,他以为自己做梦呢。
拉起师父的手搓一搓,手臂因许久不见光,白得有些不真实,配上手腕的红绳,更是显得触目惊心。
“是不是给你压麻了?嘿,我不小心睡着了。”
旭阳将掌心对着师父的掌心,十指交握,“师父,您说您这手拿剑的时候孔武有力,怎么捏着就柔若无骨呢?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哈哈哈……”
笑过了,他又看着师父消瘦的脸颊,话本里描述惹人怜惜的病美人儿,应该就是师父这样子吧?
眼睛描摹着师父的眉眼,忽然感觉手背有些异样,他有些迟钝地盯着师父的手指,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直到胸口开始憋闷,他一回神,嗖地扑向师父,“师父!”
他盯着师父的脸,双眼一眨不眨,“师父,师父……”
旭阳颤抖着捧上师父的脸,小心翼翼,不敢用力,怕一用力师父就碎了,“师父,您醒了,您是不是醒了?您能听见我说话吗?能吗?”
声音哽咽,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一串串打在师父脸上。
注: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宋·晏几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