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旭阳对着盒子发呆,管家将茶杯放案桌上,轻声说:“打开看看吧,本来就是给你的。”
旭阳抬头,一脸茫然地看着管家。
管家叹息一声,惋惜地说道:“这是过年时,我和长青去庙里上香,他特意找大师给你算过的字。当时我还问他来着,你自己才高八斗,何须找大师?他说字可不只是寓意好就行,还得合你的生辰八字,方能佑你一世平安顺遂。你父母已不在,你的往后余生,便是他的责任。”说到此,他又是一声叹息,“长青对你这徒弟,那是真的用心。”
旭阳依稀记得那次在他家,他喝醉时的情形,那以后,师父也没再提起给他取字的事情,他甚至自己都忘了,只是没想到,师父会这么上心。
嘴角颤动,在揭开盖子那一刻,倾盆的悲伤终于抑制不住,豆大的泪珠瞬间滚落下来。
盒子里,纸条被工整卷起来,一截红绳系在卷纸上,鲜亮刺眼。对称的绳结,看得出当时的他是多么的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压抑了两个月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撑住额头的手臂不住颤抖,这一刻,他终于哭出来。
无论这些年他的城府有多深、见识有多广,终究,撕掉伪装的外衣,他不过是个尚未及冠的孩子。
当日,七皇子都说你并不知情,你为何不替自己辩驳,你若说你不知情,或许我就信了,我就信你了呀。
管家默默退出去,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在门外长长叹了声气。
今年冬天似乎特别长,虽是三月初,北疆依旧下着鹅毛大雪。采石场上,衣衫单薄的奴役正在劳作。
高翎手上生出一片冻疮,他未曾做过苦力,也未曾经受过这样的寒冬。洁净的脸庞长满红斑,红润的嘴唇冻得干裂。
他抬头望天,整个世界又开始下雪。
他恨冬天,这个冬天太冷了。
夜里,大家冻得受不了,有人私自捡柴在房中烤火,却不慎引起火灾。
北疆冰天雪地,水源匮乏,火势猛烈,灭火不力,人畜烧成一堆灰。
这日恰逢常朝,旭阳正在朝堂之上。
官员上报北疆流放地失火,伤亡惨重。
旭阳掐住大腿,险些殿前失仪。
奏折呈上,皇帝看到高翎的名字,从龙椅上惊站起来,“高翎?高翎!”
满朝文武刷刷跪下,只余旭阳一个趔趄,一把扶住身旁的盘龙金柱。
一股血气涌上喉头,又被强压下去。他抬起头,望向大殿之上的皇帝,可他看不真切,眼前一片模糊。耳边有些声响,他也听不清晰,世界一片混沌。
他不知自己如何回的家,只是一到房间,那一口堵在心口的血,终于“噗”一声喷出来。
你就死了?命就这么薄?不是说祸害活千年吗?你为何就这么早死?
痛不欲生,肝肠寸断。
他终于瘫倒在地,昏迷过去。
半夜才在地上醒来,他是被憋醒的。
呼吸困难,犹如火泥封喉,身体滚烫,却又打着冷颤。他想起身,却浑身乏力,连动动手都困难。
太孙来看他,带着太医一起来的。太医说他感染风寒,但病却迟迟不见好,胃口也一日比一日差。本就瘦了许多,这一来,更是只剩下皮包骨。
过了几日,太孙又和陆鑫一起来,见他神情恍惚地靠在床上,手中握着一条红绳。
太孙心中焦虑,问老伯:“他这几日什么情况?饭吃了吗?药吃了吗?怎的一点不见好?”
“这几日就只喝了些米汤,药是一碗碗灌下去,又原封不动吐出来。”
太孙在床边坐下,看着旭阳惨白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你手里拿的什么?”
他刚伸手,旭阳便将手心握紧,藏到一旁。
虽说之前旭阳一直不肯承认他对高翎的不舍,但太孙很确定,旭阳如此颓废定是因为高翎,“人死不能复生,你何苦折磨自己。”
旭阳不为所动。
太孙叹声气,“听说人死后七日会回人间看看,他那么远,也不知多久能走回来。”
旭阳眼珠一动,转过头看着他哥。
回去路上,太孙和陆鑫说:“这些年你不在京城,或许不太清楚,我知道的,高翎其实对小阳不错。如果不是那层变故,他们该会是真正的良师益友。要说高翎这人,我也不知他是真正的老奸巨猾还是高风亮节,似乎除了我父王的事,倒是真没发现他有其他污点。”
陆鑫叹息,“可就这一件,他就对不起你和小阳啊。”
太孙摇摇头,“哎,造物弄人啊。”
旭阳挣扎着起床,但他不知该去高府等还是该去太学等。
白日里,他先去了太学,师父在太学倾注了如此多的心血,他一定会回去看看的吧。
太学里,有人向旭阳打招呼,“旭大人,病这般严重怎么不多休息几日?”
“家里躺着更难受,走动走动兴许好得快些。”
那日起,旭阳日日走在最后,总是在太学坐到深夜才回家。白日里按部就班干事,夜里便在祭酒堂读书。
师父的藏书他早已看遍,又一遍遍看着师父的教案。看着他的字迹,想着他写教案时专注的神情,想着他讲学时儒雅的气度,想着他到底要走多久才能走回来。
高府桃花已开,他独自坐在桃园喝酒,先替师父斟满一杯。
“师父,这是去年的桃花酿,您先尝尝。”
“师父,桃花开了,还和去年一样鲜艳。”
“师父,您走到哪里了?您是不是恨我,所以再不愿回来见我?”
“师父,今日的酒,好醉人。”
“师父,您就扔下我,不管了吗?”
“师父……”
“师父。”
……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城外破庙中,黑衣男子揭掉手臂上的纱布,因为缺医少药,手上伤疤迟迟不见痊愈,每次揭开,都像剥皮一样痛。不过,他都有些麻木了,毕竟身体上的痛和心理的痛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
换好药,他左手拿起长剑,去了后院的空地。
从最初的不习惯,到现在,他能熟练使出一招一式。这些年,他过于繁忙,在练功上确实有懈怠,以至于在高手面前,会如此不堪一击。
剑气带着寒霜,唰唰的破风声在黑夜震耳欲聋。
他心中有恨,多年的付出被人弃之如敝履,满腔的热爱被无情的践踏,他怎可能不恨?
他不想为旭阳开脱,他只是心中疑惑,旭阳为了帮太孙报杀父之仇,甚至是夺取皇位,是他潜入暗室找出信件,是他模仿了当年传递给大皇子的纸条,这些他都能想通。
但事情过去十年之久,瑾瑜素来是谨慎之人,他府中那人,怎么那么容易会反水,还那么轻易就被太孙找到?假如这人十年前就已经混进瑾瑜府上,那整件事情的策划,是否瑾瑜、太孙、旭阳都只是背后之人手中的刀?
瑾瑜母族就临近当年出事的地方,这本身也容易让他被怀疑。只是当年自己太年轻,思虑不周,且事发紧急,才酿成这弥天大错。
倘若幕后真有人指使,那他和瑾瑜便都是被人利用,倘若幕后之人仍在逍遥,不知还会闹出何种动静来,所以,他必须回来。
每次练功,高翎都要到筋疲力竭才停下。
躺在草席之上,虽是五月,但夜间,还是有些凉。
出事以后,他没睡过一天安稳觉,即使睡着,也总是噩梦缠身。若非心中还吊着些念想,他真觉得自己早崩溃了。
已是夜深,他依旧没有睡意。虽然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去想,可越是压制,那些念头越是在脑海中反复回旋。
“被人背叛的滋味如何?”所以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和七皇子的清白吗?所以是因爱生恨?若是他真对太孙有意,那又何须在意自己所谓的“背叛”?那他问那句话,到底是何意?
高翎闭上眼,他想不通,那么多掷地有声的誓言,那么多情深意浓的痴缠,全都是曲意逢迎吗?他究竟有没有过一瞬间,是真的爱过自己?
这些问题,他问了自己一遍又一遍,不过,答案似乎也不重要了,从他背刺自己那一刻起,他们之间,便已是恩断义绝。
太孙府里,派去查七皇子府上那人底细的下属回报:“他早已离乡多年,但奇怪的是,属下问的那人给我的回复的是‘不是说过了吗,早就走了,十几二十年的事,谁还记得清。’”
旭阳起身,琢磨着这句话,“你意思是还有其他人也在打听这件事?”
属下点头,“我感觉是。”
“还有谁会打听?”太孙踱步,“难道七皇子要替自己翻案?但这不太可能,当初他对做过的事供认不讳,完全没有翻案的可能。”
旭阳叫属下先退下,关好门,继续说道:“或者他现在回想过来,想把四皇子一起拖下水?”
太孙摇摇头,“这也不太可能,皇上下令他终生不得出府,他已经将府上之人遣散,连家属都是在别处安置,照理说,应该是不会再起波澜。试想,倘若真是他,若被幕后之人察觉,他自己的命还要不要?他妻儿的命还要不要?”
注: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出自唐·崔护《题都城南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