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学生都下学,同僚也走了,整个太学内堂就剩高翎和旭阳。
旭阳知道,自己今天躲不掉。
高翎关上门,和旭阳面对面坐下来,柔声问:“这几天过得怎样?”
旭阳也调整好心态,平和地说:“按部就班,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那挺好。”没过多的前奏,高翎直接切入正题,“嗯,你现在可以跟我说说了吗?为何最近,躲着我,快一个月了,这样。”
旭阳暗自叹息一声。
高翎看在眼里,便继续说道:“是师父前段时间太忙,冷落了你吗?”
旭阳摇头。
“那是怎么,给我说说。”
旭阳抿了抿唇,低头说道:“就是,不太想。”
高翎眉头微蹙,反复斟酌了他的话,问道:“是不想见我?还是不想单独见我?为何?”
旭阳不知如何解释。
高翎看着他,无奈,只能自己将最坏的猜测都一一陈述,包括他可能喜欢上别人,包括他可能想要结婚生子,包括他怕被人发现,甚至包括他可能会痛恨自己将他拉入这场不伦的恋情。
旭阳盯着案台的条纹,不肯定,也不否定。
高翎看着他的反应,思索了片刻,继续说:“都不是吗?那是不是快过年了,你要回乡,是想到你的父母,觉得我们这样对不起他们?”
比起刚说的其它来,这个理由最像样,旭阳没有反驳,轻轻“嗯”一声。
高翎松口气,若真是这样,至少比起移情别恋来,这个理由他能接受。
“小阳,我也时常觉得亏欠你。”他看着旭阳,满眼都是愧疚,见旭阳这样不开心,他是真的心疼。爱该是让人满心欢喜的事情,若爱一个人,却只能让人感到痛苦、焦虑,那这份爱,或许就到了该要放手的时候。“但,我是真的,真的无法自拔。”
事情到了这地步,旭阳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头,也不可能再优柔寡断,该说的话,始终要说,“我们,本不该在一起的……”
高翎打断他,倾身握住他的手,“你先别说绝情的话。”他看着旭阳,既焦灼又卑微地说:“我们都先冷静冷静好吗?师父拜托你。”
旭阳抬眼看着师父,若非知道暗室的密码,若非亲眼看到那句“未妨惆怅是清狂”的哀叹,他真的就信了他眼里流露的会是真情。
旭阳眼中的冷漠让高翎心中一沉,自己如此卑微的恳求,你就一丁点不为所动吗?
旭阳淡然抽出手,说道:“这里是太学。”
高翎无可奈何地低下头,手背青筋绽起,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不被偏爱的时候,多说一句,都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旭阳拒人千里的态度让高翎不知所措,回去后,他只觉得时时如鲠在喉,处处如坐针毡,接连多日吃不好睡不着。日复一日的煎熬让他心中升起阵阵恐惧,他感觉,他可能会失去。
回想去年旭阳回老家之前,其实也有过这样一段时间,只是不知为何,这次心里不好的预感异常强烈。
夜深,高翎孤枕难眠。虽是夜寒露重,他仍披起外衣,独自去到橘子林,这里,有他们太多的回忆。回想那时,他一脸青涩的从树林探出头来,那清澈又纯真的眼神,至今令他记忆犹新。
如果,他当初没有放任自己的**,那他们不该是今天的境遇吧。当然,没有如果,他满腔的爱意,总会有溢出来的一天。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多情之人,总觉长夜漫漫。
自古情深不寿,过于炽烈的感情,不仅容易耗尽自己心力,也容易让爱人窒息。
回到房间,高翎点上灯,他想着,既然旭阳不愿当面交流,那便给他写信吧。
写完觉得不妥,又烧掉。反复地写,又反复地烧。最后,他已经不知道这一封封含血带泪的书信,究竟是要写给他,还是在写给自己。
高翎放下笔,按着眉心,一想到那人随时可能会离自己而去,心里便像是被刀割一般的疼。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腰伤复发已经有一段时间,高翎实在撑不住,去了太医院。
“高大人,您这腰伤得静卧,否则会越来越严重。”
高翎白天连轴转,夜里又常常一坐到天亮,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
“这段时间事多,您先给我扎两针,等这段时间先扛过去。”
“身体可是自己的。”
高翎趴榻上,疼得只想抽气,“等过年吧,有大把时间可以静卧。”
从太医院出来,高翎直接回了太学。
如今,旭阳已升迁至他的副手,照理说,他们应该有很多打照面的机会,可最近,高翎很少在太学见到他。
太学的大事小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说明他不在的时候,旭阳都将事务处理得很好。那自己长期见不到他,只能说明是他刻意在躲着自己。
即使偶尔见面,旭阳对他也很客气,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这种只能远远看着,却不能拥他入怀的感觉,让高翎日夜备受折磨。
可他改变不了性别的事实,也消除不了旭阳心中的业障。
他无数次想过,他应该尊重旭阳的想法,放过他,也放过自己。可他真的放不下,脑子里全是他的影子,心尖上全是他的印记,夜里被折磨得苦不堪言,白日里焦虑到精神恍惚,他真的累了,真的要疯了。
高翎不好过,他看得出来,旭阳心里也不好过。
他时时关注着徒弟的一举一动,却是好久没见他开怀的笑了。
如果他们在一起有错,就让菩萨双倍惩罚自己一个人就好,不要怪罪于他。
时至今日,他连去和徒弟说句话都要先鼓足勇气,他真的怕了,怕他又是冷言相向。他每一记冷漠的眼神,都和尖刀在穿刺自己的心脏没有区别。
但他又止不住要去贴近他,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犯贱,不论他怎么刻意疏远,自己就是忍不住想要跟着他、看着他。
这一跟可好,便直接跟去了烟花之地,高翎难以置信又怒不可遏。
月临刚和旭阳踏进门,便被人从身后一把揪住了衣领。
生平第一次,高翎对陌生人产生如此大的恶意。
月临猛然被掀翻在地,旭阳回头,惊愕地盯着他师父。
高翎的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他怒瞪着旭阳,却是对小倌吼了句:“滚出去!”
旭阳手一抖,心脏狂跳不止。也不知是好学生被师长抓到干坏事,还是那种被捉奸在床的感觉,总之,他心里有些怵。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见高翎这神情,脸颊赤红,额角青筋暴起,甚至连眼白都爬满血丝。
旭阳愣了片刻,他撇开脸,一把将月临捞起来。
那人顺势便躲进旭阳怀里,他抬眼,委屈地唤一声:“公子。”
我见犹怜。
旭阳叹声气,说:“你先出去。”
那人怯生生地看向高翎,他知道,这便是正主来了。
可他不想出去,他看旭阳一眼,眼中皆是道不尽的眷恋。
旭阳拍拍他的背,轻声道:“听话,先出去等我。”
月临不甘愿,却又无可奈何。
这般怜香惜玉,这般依依不舍,明显已经是常客了。
高翎神情木然,简直已经绝望到不知心痛为何物。
这一刻,他真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无情的业火在胸中熊熊燃烧。
那人关上门,旭阳不疾不徐地坐下,倒了杯茶。
高翎忍了又忍,终于开口,“这就是你要和我断的原因?嗯?你说话!为了这么个,这么个人?”
旭阳端着杯子,高翎一把抓住他衣领,“你回答我!”
水撒满桌,旭阳也不理会他的暴怒,只平静地放下杯子,说:“都看到了,还要我说什么?”
高翎松了手,佝偻着身子,抓住一旁的椅背,站立都困难。他看着旭阳,眼中的悲伤都要溢出眼眶,“为什么呀,小阳?你告诉我为什么?”
高翎越说越没底,越说越泄气,感觉身体都已经被掏空,“你宁愿来这种地方找,都不愿多看我一眼,为什么?如果你只是想,是想,我们第一次我就问过你的,我都可以依你的呀。”
“我说过,我们本来就不该有瓜葛。”
“可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呀。”
高翎紧抓着椅背,声音和手指都一并在颤抖。
旭阳转过头,他直视着高翎,反正都看到了,他也无所谓了,不管他觉得自己肮脏也好,觉得自己堕落也罢,那又怎么样呢?他和高翎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很快便会路归路、桥归桥。心一横,旭阳也不怕破罐子破摔。
“什么叫已经在一起了?您心里装的人是谁啊?您敢向外人说吗?”旭阳越说越来劲,他站起来,和高翎面对面,将他内心的愤怒和不甘通通释放出来,“你把我当什么人?啊?我们什么关系?啊?我们不过是披着师徒的外衣尽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难道还要我陪你演什么情深义重的戏码?你找错人了吧!”
旭阳一股脑喊完,高翎震惊得目瞪口呆,“你在说什么?”
旭阳怒气冲冲地拉开门,“自己回去慢慢想吧。”
高翎站着没动,只觉得急火攻心,身体里一股子邪气直往天灵盖蹿,他紧捏着椅背,十个指尖都泛了白。
“您请吧。”旭阳又说了一遍。
高翎不是不想走,但脚下像是灌了铅,重得抬不起来。腰间像是被上了刑,疼得直不起来。
从小到大,他高翎都是天之骄子,他只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做了他身份不该做的事,可他纵然有错,他对爱人也是一片赤诚,凭什么要如此羞辱他?
“高大学士,您这身份若是被人看见了,怕是不好吧。”
高翎慢慢回过头,看着一脸冷漠的旭阳,心在滴血。
他们之间那些亲密的过往,在他眼里,竟然只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以为他找到了可以为之努力为之奋斗的人,但在他眼里,他们不过是各取所需?
注: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出自唐·张九龄《望月怀远》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出自唐·李白《三五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