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里,旭阳忙完一天公事,全身瘫软地坐下来。今日初七,还得再等上几日。他靠上椅背,长长一声叹息。越接近真相,他不知自己是兴奋还是紧张,总觉得日日精神恍惚,疲惫至极。
他甚至有些后悔去和太孙相认,倘若没人知道父亲的事,他要想放弃便容易很多,大不了做个不孝子,自己昧着良心得过且过。可现下,太孙正在紧锣密鼓地收集证据,他就是想昧着良心,那也会被人推着向前走。
月圆之夜,旭阳给师父下了一剂猛药,便早早去了后院。
月光下,屋内勉强看得清。
他翻遍每个角落,翻遍长青的过往,终于,将目光锁定在一块木雕之上。
这是一块装饰木雕,镶嵌在壁柜之中,与壁柜雕花融为一体,但用力按,发现花叶会松动,按下之后,花叶竟可以上下左右推移。
凭旭阳的聪明才智,他自然能想到这必然不是普通的装饰。他尝试着各种推拉,各种图案拼凑衔接,但却毫无反应。
既然图案不行,那每朵花、每片叶或许就有特殊含义,旭阳观察了好久,大胆尝试将花叶带入数字,再去契合师父生辰,也不对。也是,若被家中破解这秘密,容易一试就破。
脑中闪过无数可能,甚至包括高夫人祭日。
旭阳靠在壁柜上,轻咬着指甲,突然脑子里灵光乍现,心猛然乱跳起来。他记得清楚,七皇子生辰,八月十六。
旭阳侧身盯着木雕,久久不敢伸手。
等心情终于平复,将图案一个个嵌入,落定的那瞬间,他屏住呼吸,大有等待死刑宣判的感觉。
待他正要松出那口憋在心口的气,脚下却微微一动,地板轻轻裂开。
随着地板裂开的,还有旭阳最后一丝奢望。
地下室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旭阳一阵眩晕,闭眼缓了好久,他才慢条斯理地摸出火折子。
地下室不大,墙上挂了一把弓,应该是他小时候所用。
腿上似有千斤重,旭阳艰难移步,眼神晦暗又凌厉。
打开一卷画,用火光照着,字是他师父的笔记,画却不是出自师父之手,还真是喜欢月亮。只是不知是他喜欢,还是作画之人喜欢。
眼中闪过一丝讽刺,又瞥见桌上一把短剑,剑柄上刻着个“高”字。旭阳用火光照着这剑身,此剑乃陨星玄铁锻造而成,火光下,剑身隐约泛着青蓝幽光,似有星河隐于刃间。
旭阳拿起剑,挥动时寒气逼人,手中火折无风自灭。这般贵重的武器,多半出自宫廷之中。
旭阳沉着脸,再次点燃火折子,火光照着墙面,他一寸一寸地看。墙上隐约有条细缝,旭阳伸手一敲,墙内应该还有暗盒,他看遍四周,没有机关。
旭阳一筹莫展,但直觉告诉他,他想要的东西就在里面。若是打不开,那便只有硬撬。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拿起一旁短剑,正当短剑靠近暗盒之时,暗盒却自动弹开,大概是有磁铁。
放下剑,火光照着暗盒,里面还有一个精致的木盒。
旭阳拿出盒子放案桌之上,他双手撑着案桌,心中一个声音在说,打开它吧,打开你便能得到解脱。另一个声音告诉他,若打开它,你便再也无路可回头。他不知道该听谁的,他只能告诉自己,等等,再等等。
旭阳闭着眼,一手紧握火折子,一手紧扣着桌沿,直到感觉自己将要被黑暗所吞噬,他才缓缓睁开眼,深深吸一口气,猛然将盖子揭开。
盒子里安静躺着几张信纸,旭阳颤抖着将其一一拿出。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瑜。
御赐成婚,非我本意。惟愿与君天涯海角,生死相随。瑜。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毋庸置疑,前两张出自七皇子之手,而没有落款这一张,正是他师父的字迹。
七皇子御赐成婚,高翎的相思无人可诉,便一直珍藏在这盒子里。
心猛地坠入冰窟,旭阳只觉得四肢僵硬,刺骨的冷。
自撞见高翎和七皇子祭酒堂抱在一起,他对高翎的那些甜言蜜语不是不怀疑,可是在他的一次次迷惑下,他又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或许只是七皇子对高翎有意。
如今,见到黄河了,心该死了,撞到南墙了,该回头了。
原来,他们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原来,这么多年,他心里的人,一直都是他。
这也能解释,高翎为何会和七皇子做局害死父亲,一切不过是为了辅助心上之人登上帝位罢了。
心一阵一阵揪着痛,我父亲那般信任你,你却想着除掉他。
旭阳长长吐出一口气,木然将盒子放进怀里。
未妨惆怅是清狂,未妨惆怅是清狂!好你个高翎,好你个高长青!旭阳放声大笑,再不顾自己身在何处。
无数次,旭阳心中期盼过,期盼这件事,高翎的参与只是个意外。无数次,旭阳心中挣扎过,即使拿到证据,要不要置他于死地。
直到此刻,他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大度。倘若有朝一日他上官瑾瑜做了皇帝,难不成你高翎还要母仪天下?笑话!真是笑话。
从地下室出来,旭阳直接出了高府,他再也不想回到那张床,再也不想多看一眼那个人。
落寞地行走在长街之上,彷佛行尸走肉一般。天高地迥,何处是容身之所?繁华落尽,谁又悲失意之人?
第二日上午,高翎下朝归来,找到旭阳,“你什么时候走的,我睡得太死,竟然不知道。”
旭阳低头看着书卷,眼中古井无波,声调平静清冷,“今日有事,便起了个早。”
“什么事这么急?”高翎看他一眼,眼下人来人往的,也不是说话的时候,见他没回答,高翎没太在意,自己匆匆往祭酒堂去。
旭阳抬起眼,望着高翎的背影,眼神肃杀,目光如淬了毒的刀锋。十指收紧,手中的书卷被生生捏得变了形。
下午,七皇子碰巧路过太学,顺便来看高翎。旭阳看向两人,眼中寒光倏然集聚,如今,上官瑾瑜儿子都已两个,你俩竟然还不死心?两人的笑意刺痛旭阳的眼睛,他恶毒的诅咒,你俩很快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证据已经到手,旭阳使命已经完成,余下的,便是静候太孙佳音。
那之后,旭阳都尽量避着高翎不见,见面也避免单独相处。这个人,他这辈子不想再碰,多看一眼,都觉得厌恶至极。
几天后,高翎便意识到不对,“你这几天怎么了?我看你情绪不太好。”
旭阳表情淡漠,克制地回答:“没什么,身体不适。”
“身体怎么了?”高翎细看着他,这几日他常不在太学,在的时候旭阳也未像往常出入祭酒堂,倒是自己大意了,“那我带你去看大夫。”
旭阳始终低着头,不想和他有目光接触,前几日他都是早早离开太学,今日是有事耽搁,被高翎堵了个正着。“我这么大人了,无需您操心。”
高翎是心思多敏感细腻的人,旭阳这话一出口,他立马听出有问题。他走到旭阳跟前,柔声说:“对不起啊,师父这几天忙,没注意到你身体有恙,我这就陪你去看大夫好吧?”
“真不用,已经差不多好了。”
“那,那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
“晚上我已经约了朋友。”
这拒绝的态度就很明显了,高翎歪着头去看旭阳的表情,好脾气地说:“怎么,这两天没关心到你,跟师父置气啊?”
旭阳心里烦着呢,根本不想虚与委蛇,但太孙那边尚未落定,他又不得不继续和高翎周旋,“没有的事,您多心了。”
旭阳再怎么机谨聪慧,再如何人情练达,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大孩子,哪里能和高翎这种久居高位的老狐狸比。
高翎笑笑,“那你约谁了嘛,向余刘潺?”
“嗯。”旭阳只想快些离开,顺口便答应,没动脑子,自然也想不到高翎会诈他。
“我下午怎没听他说?”
旭阳眼珠转动,“你见着他了?”
“没有。”
旭阳终于抬头,知道上当了。
高翎倒是没有生气,反而耐心安抚他的小脾气,“好了,师父错了,送你回家好不好?”
旭阳一口闷气憋得难受,偏又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他要是块铁板,自己还能踹上两脚解气,偏偏他又是团棉花,自己再强硬也起不了作用。
还有两月便到过年,高翎一天忙得脚不沾地,见旭阳的时间更少,但他再忙,也总是挤时间来陪他。
这夜,旭阳已回家,高翎忙完便去他家找人。
旭阳耐着性子敷衍了一阵,便礼貌地要送客,“夜已深,您回去吧。”
高翎不解,旭阳有问有答,态度说不上恶劣,但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尤其像高翎这样细心又用情之人,爱人眼神细微的变化,他也能察觉到不对劲。
高翎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道:“我都让马车先走了,这么冷的天,你就留我一晚吧。”
留他自然是不可能,没和他翻脸,旭阳就已经忍耐到了极致,他站起身,生硬地说:“我送您。”
高翎暗自叹声气,看着旭阳低垂的眉眼,他实在是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他最近对自己如此冷淡。除了他说的身体不适自己不知道,还有就是那天七皇子来太学找过自己,想着之前皇曾孙满月时的事,他为了避免误会,连祭酒堂都没让七皇子多待,两人便站在外边儿看着学生聊天。照理说,他也不可能为了这种事和自己别扭这么多天吧。
“你到底怎么了,你告诉师父好不好?那天送你回来,你也将我撵回去,这几日,我都睡不好,我时常在想,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你告诉师父。”
“您想多了。”
高翎看向窗外,“外面下雪了,你真让我走吗?”
“我送您。”
注: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出自宋·范成大《车遥遥篇》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出自唐·李商隐《无题·重帏深下莫愁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