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继续朝前走,高翎站直身子,心里暂时舒了口气。
在场其余的人,却各自在心里开始打起了算盘。李尚书即将告老还乡,傅侍郎虽然暂无尚书之位,但已履尚书之职,这职位早晚是他的。高翎而立之年便入内阁,他的爱徒自然是凤毛麟角。这双方要是结合,旭阳未来的前途真是不可限量。
队伍后面,七皇子看了眼长青,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这般好的姻缘,你紧张做什么?”
因为太在意,高翎的一举一动,根本瞒不过七皇子的眼睛。高翎也知瞒不过,便也懒得再狡辩。
只是,这默认的态度,终究是伤了七皇子的心。
晚上,太孙打趣旭阳,“哟,傍晚是和谁在一起啊?”
“你看到我了?在哪儿啊?”
“啧……”太孙卖了个关子,“可不止我看到,皇上都看到了。”
旭阳不明所以,“看到什么?”
“看到你给人小姑娘送花。”
“哎哟,你说这个,那是傅大人女儿,傅千惠。”
“我知道,当时傅大人,还有几位皇叔、你师父都在呢。”
“啊?”旭阳一脸震惊,既然看到他送花,那定也看到他爬树,那真是……“哎,她就调皮呗,非要给她摘树顶上那朵。”
太孙靠近旭阳,眼神有些奇奇怪怪,“你俩关系不错啊。”
旭阳打量他哥几眼,说:“是不错啊,我被傅大人带回京的时候,在他家住了挺久,那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我天天负责带她玩儿。”
“哟,那可是青梅竹马呀。”
旭阳白他一眼,“你瞎说什么呢,人家傅大人对我真不错,我可一直把她当亲妹妹看呢。”旭阳说着便往前走,懒得再说这稀奇古怪的话题。
“哟哟,还害羞上了。”太孙追上去,他是真心觉得这姻缘不错,“诶,你别说,我觉得吧……”
旭阳回头,“啧,那你就真别说,人家什么大千金,我一个穷小子,你想什么呢你。”
“你现在是穷小子,以后不是啊,喂,等等……聘礼我给你准备。”
准备什么聘礼,备份嫁妆或许将来还用得上。
狩猎结束,一切回归正常,太学内,还是一副朝气蓬勃的景象。
旭阳看着年轻的面孔,思绪万千,真羡慕他们的纯真无忧,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而自己,则活成个为达目的连身体都可以出卖的龌龊小人。
高翎走到旭阳身后,“你发什么呆呢?上午晨练我就见你在发呆。”
徒弟回过神说:“哪有,我就是看他们青春活力的样子,真好。”
“哈,”师父笑一声,“你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呀,晚上到我府上吃饭,我让厨房做你最爱的红烧鱼。”
旭阳本意是有些抗拒的,但之前在猎场那晚,他反应太大,恐会引起高翎怀疑,没办法,他只得答应。只是他不解,既然他们……他为何非要找自己。
这一夜,甚至之后的每一夜,旭阳都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性?用具。
师父越爱,他就越恨。
又是一年中秋将至,旭阳望着天上的月亮,拿出笔墨,将宣纸整齐铺在书案上。同样的场景,他已经画了三年。还是同样的明月,同一片橘子林,人,却不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
明月高悬,不独照我。
第二日中秋佳节,该是团圆的日子。
这日,旭阳并未准备药,师父悄声问:“要不要在卧房吃饭?”
徒弟笑笑,回道:“每次这样,惹人怀疑,就在膳厅吃吧。”
高翎屏退下人,自己将鱼刺剃干净,放入徒弟盘中。
“您自己也吃。”
师父专注地摆弄着盘中的鱼肉,“师父就喜欢伺候你,看你吃得香,比我自己吃还满足呢。”
以前听惯了这样的话不觉有什么,现在听着却只觉得后背发凉。
旭阳还是笑着夹了一块鱼腹肉放进师父碗碟里,“这块好,您吃。”
师父抬头看着他,笑说道:“你喂我。”
徒弟盯着他,微微一愣,又将鱼肉夹起来,送到师父嘴边。
师父看了一眼,“这么大的刺,我都看见了,怎么教都教不会?”
徒弟低眉笑笑,又将鱼肉放到自己盘里,细细挑掉鱼刺,再喂到师父嘴里。
师父就一直笑着看着他,觉得幸福得要上天。
“我想喝点凉的,有些辣,嘶……”
师父拿起碗,替他盛了些汤,“又辣又凉,吃了不得拉肚子,喝口汤缓缓。”
徒弟头摇成鼓,“不喝不喝,越喝越辣,就想吃点凉的。”
师父端着碗自己喝掉,然后起身让厨房榨来秋梨汁。
“这性凉,不能贪多。”
性凉,那正好。徒弟抱着碗,接连灌了大几碗,“嗯,好喝。”
“我可警告你,一会儿肚子疼可别怨我。”
究竟是年轻人,身体倍儿棒,吃吃喝喝那么多,屁事没有。
“师父,我们去园子里转转吧。”
从旭阳进太学起,已经和师父共度了许多个中秋。只是不知这园子,他和师父,还能共赏几次。
旭阳驻足,仍在这个地方,仍旧看着师父的背影,还和画中一模一样。
师父回眸,即使隔着数步距离,他仍能看到徒弟眼中无限的温柔。
师父退回来,每走一步,心跳便快上一分。直到两人的衣袍终于重叠成一幅水墨画,师父牵上徒弟的手,一起月下漫步。
师父含着笑意看着旭阳,月亮的清辉照在他脸上,平添了几分柔和,师父轻声问:“在想什么?”
旭阳笑着叹息一声,“我在想,嫦娥偷吃不死之药飞升月宫,虽获得了永生,但也伴随着无边无际的孤寂,您说,她会后悔吗?”
师父仰头看着夜空,他喜爱月亮,月亮似远行者眼中的故乡,似孤独者心中的知己,似相思者眼中的爱人,全因心境不同,意境各异。
“我不知道她是否后悔,但若是我,定不会为了永生放弃爱人。”师父紧了紧徒弟的手,侧头看着他,“哪怕为了一瞬的相守,我也愿意拼尽毕生的勇气。”
旭阳也看着师父,月光下,师父的眼眸坚定又清澈,旭阳心头一震,心跳随之乱了节奏。
这般仙姿玉质的男子,这般情深意浓的眼神,这般赤诚如焰的话语,纵然面前是块石头,怕也难以无动于衷。
温柔的月光,赐予了一夜缱绻的柔情。
红烛影深,楚梦巫云。这一晚,旭阳被师父缠着好几次,他也真是受不住了,直接装死。
谁说男人过了三十便是六十?都是骗子。
耳边是哼哼唧唧的声音,师父偏头看了好几次,“怎么了?宝儿?”
旭阳眉头微皱,静默不语。
师父趁起身,“哪里不舒服吗?”他轻轻抚平徒弟的眉头,“哦,是不是压着你头发了?”
“嗯。”
师父笑笑,将他头发顺到一旁,再将他搂入怀中,沉沉睡去。
清早,高翎早朝,徒弟还在睡,心疼他昨夜乏累,便没叫醒他。
高翎悄悄吩咐管家,“他昨夜喝多了,给他熬好海参粥,晚些再叫他。”
管家不好多说什么,哪怕长青叫他一声叔,这种事,他也不敢胡乱猜测,更不敢胡乱说,只得照着长青的吩咐做。
这天一下朝,高翎便在内阁忙前忙后,直到傍晚,也未及赶回太学。
下了一下午的雨,到傍晚时分,却不见停歇,反而越下越大。
高翎回到家,想起昨日旭阳说陈伯回家过节,也不知今日是否回来,若没人给他送伞,这雨淋着可不得了。
书房里,旭阳站在窗边,木然看着窗外的大雨,同僚都走了,学生也下学,整个太学陷入沉寂。一阵风起,吹散枯叶,更显凄凉。
一场秋雨一场寒,他紧了紧领口,有点疼,按上锁骨,那人真是属狗的,感觉像破皮了。
天色渐晚,回忆泛滥,心思伤感。
今日七皇子生辰,他应该去陪他了吧。
也好,也好。
只是,只是他昨夜才说了那样的话,他为何又要说那样的话?
旭阳叹声气,伸手把上窗棱,打算关上门窗,淋淋雨也无妨,兴许还能让自己清醒清醒。
突然,旭阳竖起耳朵,长廊处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踏风而来。
旭阳迟疑地将头伸出窗外,走廊那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奔跑而来,伞沿残留的水花滴滴滑落,像眼角隐藏的泪珠,很快吹散在秋风之中。
长青在窗前停下,露出最纯真的笑容,“哈,幸好你没走,我还担心你淋着雨回家呢。”
喘息还未平复,旭阳的心口也跟着师父一起起伏。
看着师父淋湿的肩头,再一路看向他的脚尖,整个衣摆和鞋都已经湿透了。
缓了好半天,旭阳才开口说一句:“这么大雨,你干嘛还亲自来?”
“我不来,我家宝贝可不就得淋雨了?”
徒弟咬着唇,愣愣地看着师父。
师父往身后看了一圈,回头揪着徒弟的鼻头,凑近徒弟说:“小脸儿都冻红了,是傻子么?”
徒弟挣开魔爪,看着他,噗嗤一笑。
这般好哄的徒弟,该哪里去找?
“赶紧的,关好门窗,回家。”
师父这一身都快湿透了,想要在雨中浪漫浪漫也不太现实,两人急匆匆回到徒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