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孔庙祭祀,乃是体现“君师合一”的最高礼制。
天子完成主祭,文武百官行跪拜礼。
旭阳深吸一口气,看向一旁的师父,师父沉稳地点点头。
宣父曾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旭阳乃是太学最年轻的官员,由后生接续千年之文脉,开创万世之新风,自然让人心服口服。
可天子亲赴曲阜祭孔,这是何等的规格?以高翎内阁大学士、翰林大学士、太学祭酒的身份,他领诵儒家经典是最合适不过,但却将机会给予旭阳,不难看出,高翎对这徒弟是多么的信任和器重。
旭阳本就天家子孙,生来气度不凡。
只见他立于孔庙大殿之前,身姿如松,气度沉凝,儒袍轻盈,广袖迎风。开声时,音若洪钟,却温润如玉。眉宇肃穆,却又坚定清澈。周遭礼乐悬声静默,身后众生沦为陪衬。
沉稳大气,确有儒家大师之风骨。
与皇子皇孙陪练期间,旭阳就深得帝心,如今再观,宜动宜静。
恍惚间,皇帝竟从旭阳身上看到一丝大皇子的影子,一时心潮翻涌,更是感慨万千。
仪式礼成,百官恭送皇帝退场。
皇帝经过旭阳身边,竟驻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一拍,便是天恩浩荡。
山东之行顺遂,回京首日,皇帝大行封赏。
当日,旭阳家中贺礼堆积如山,其中不乏有人是真心交好,也有人是为了巴结他师父,但更多的,是看到了他的前途。
当晚,高翎便给徒弟庆祝。
“师父,”旭阳起身,端起酒杯,眼神诚挚,言辞恳切,“师父授我以诗书,传我剑胆琴心,师父之大恩,徒儿今生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师父忍不住笑了,“停停停,那么正经,我都不习惯了,给我坐下。”
“不不,师父,您让我说完,”旭阳饮下这杯酒,看着他师父,坚定地说:“若有来世,徒儿必定结草衔环,以报师恩。”
师父拉起徒弟的手,轻轻捏了捏,“这是干嘛呀,师父对你的好,从未想过要你回报。”
徒弟慢慢蹲下身来,抬头凝望着师父,然后扑进他怀里。
“师父。”
“嗯?”师父拍着他的背。
“下辈子,我定要早些遇见你,最好能生在您隔壁。”这样,便可以阻止悲剧的发生,这样,我们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师父捧起徒弟的脸颊,补充道:“最好还能生在同样的年月,这样,我们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徒弟嘴角勾起笑,眼中带着湿意,深情向师父吻去。
此番山东之行,七皇子对高翎意见颇深,他太偏爱旭阳,偏爱到让人心生妒忌。一路上,七皇子脾气不好发作,一回京城,便是彻底忍不住了。
傍晚到高翎府上,得知他去替旭阳庆祝,七皇子便一直坐在府上等。
“殿下,不如老奴派人去找找长青吧。”
七皇子喝口茶,“我找长青无事,只是心中烦闷,想到这府上躲一躲,别去打扰他师徒的雅兴。”
管家退出去,也不知七皇子的话有几成真,暗地吩咐人去旭阳家通报消息,谁知,走到大门处,竟被七皇子的人拦了回来。
子时已过,管家心中惶恐,这尊大佛送不走,府上之人怕是都不得安睡。“殿下,要不,老奴为您备下客房,您屈尊将就一晚?”
七皇子不让人去请高翎,就是想知道他今晚到底回不回,现在这个时辰,怕是回不来了,他叹声气,问:“长青经常在旭大人家留宿?”
管家躬身,“长青公务繁忙,偶尔在太学、内阁过夜也是有的,至于是否在旭大人家留宿,这老奴确实不知。”
管家是高府的老人了,七皇子也知道,自己从他嘴里定是问不出什么,“也罢,我看时辰已晚,便不再叨扰。”
“殿下,老奴送您。”
七皇子彻夜未眠,一大早便到太学堵人。果然,远远就看到高翎和旭阳一前一后进太学大门。
旭阳刚进大门便被祝贺的人团团围住,高翎不凑这热闹,直接前往祭酒堂。祭酒堂在二楼最里边,他还未到门口,便发现七皇子正立在门边,怒气腾腾。
高翎刚将七皇子请进门,便听见一句“关门”。
高翎心道不好。
“昨夜去了哪里?”七皇子看着高翎,眼神不太友好。
高翎一听,心知大概是瞒不住,“旭阳升迁,去给他庆祝一下。”
七皇子追问道:“在他家?”
“是,喝得多了些。”
七皇子冷笑一声,“喝多了些?呵,所以我上次并没猜错。”
高翎沉思片刻,自然明白他所指为何,“您多心了,没有的事。”
旭阳心情大好,悄声上楼来,却发现祭酒堂房门紧闭,不应该啊,刚刚明明看到师父上来。正疑惑,隐约听到有声音从房中传来。心中忽然警铃大作,他悄悄靠近房门,竟然是七皇子的声音。
“我就是嫉妒你对别人也那么好。”
高翎暗自叹息,委婉说道:“殿下慎言,您如今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那是我愿意的吗?你就是一直记恨我是不是?我心里的人是谁你不清楚吗?”
从窗边一条小缝,堪堪能看到里边的人影,也正好听见七皇子的话。
“长青,你还在怪我对不对?你说,十多年了,你为何还不成家,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对不对?”
高翎看着七皇子,七皇子眼中的委屈与崩溃,让他开不了口说绝情的话。
窗外,旭阳正紧紧盯着他师父的衣角,心如鼓雷。
高翎不敢说自己不成婚是因为旭阳,他不敢盲目牵扯出旭阳,怕七皇子会对他不利。
高翎缓缓开口,“瑾瑜。”
这声“瑾瑜”贯入旭阳耳中,便如同天雷滚滚。
高翎声音压得极低,“我年少时不懂事,心存妄念,您贵为金枝玉叶,未来还有大好……”
“你住嘴!”七皇子显是急了,急得失掉一往的风度,急得忘记自己的身份,“我就问你一句,我若什么都不要,什么皇子皇孙,什么江山储君,我什么都不争,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好不好?”
“瑾瑜,你冷静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去哪里?”
七皇子看着高翎,这可是他从年少就爱着的人呐,可偏偏造物弄人,世人梦寐以求的尊贵身份,却将他困成笼中的鸟,爱不能爱,飞不能飞。
“长青,”七皇子声音哽咽,“我真的受够了,我们一起走,好不好?你说过,会一生一世护着我的。”
七皇子眼里含着泪,将高翎伤人的话堵在喉头。
身影晃动,七皇子扑上来抱着高翎。
往事一帧帧闪现脑中,那些青涩的誓言仿佛还在耳边,现实却又早已物是人非。高翎叹息一声,伸手拍拍七皇子的后背。
窗外,旭阳一动未动,眼珠上那层将沸未沸的血膜,似要走火入魔的先兆。可那双血眼放出的光,却冷得像千年的寒冰,眼神掠过之处,无不滋滋冒着寒气。
七皇子走,高翎送他,在外室见到旭阳正和同僚谈笑风生。
旭阳一脸惊讶,跑上前向七皇子行礼,“不知七皇子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七皇子看着他,态度不冷不热应了句,“找你师父有些事。顺便,恭喜旭大人高升。”
旭阳一脸春风得意,七皇子自是一眼都不愿多看的,耐着性子客套两句,便找了借口走人。
旭阳含笑相送,对七皇子和高翎的每一丝笑意背后,都藏着锋利无匹的刀。你俩果真不清白,高翎,你个伪君子,想远走高飞,我送你们一程,送你们去十八层地狱,做对死鸳鸯可好?
结束这煎熬的一天,旭阳正走出太学的门,便见向余和刘潺朝这边跑来,“阳阳,阳阳。”
两个人跑得气喘吁吁,刘潺这一年胖得厉害,刚见到人,差点没跪下磕一个。
向余径自走到旭阳身边,“嘿,死胖子拖我后腿,差点让你给溜了。”向余勾上旭阳的肩,“恭喜啊,大兄弟,今儿是不是该请喝酒?”
“你俩来得挺及时啊,你们要不来,我都打算上门儿堵人的。”
“走走走。”
两人一人架一条刘潺的胳膊,将这胖熊拖到酒馆。
酒是一杯一杯的灌,但这人,始终就是不醉。
向余趴在刘潺肩上,“先生举荐我到吏部,侍郎大人都高看我一眼,真的。”他有些飘飘然,上下眼皮激烈排斥对方的靠近,“可惜,这次祭孔大典没亲眼见你表现,听他们说,听他们说,下次记得带上我。”说完,直接趴刘潺宽厚的肩膀睡过去了。
“阳儿,嗝,”刘潺打个嗝,摇摇晃晃再端一杯,“我就是羡慕你,我高先生,你大舅,对你真是没话说,真的。”刘潺竖起大拇指,“就是好,我亲爹,嗝……都做不到这么好。”
旭阳端起酒杯和他碰了碰,“呵,这些东西对我们是雪中送炭,对他,不过是锦上添花。”他端着酒杯一饮而尽,都是交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