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那日,高翎送旭阳出城,“山高路远,路上可要当心。”
“嗯。”
师父替徒弟紧了紧领口,不舍地说:“虽然希望你早些回来,但是你也别太急,冬天雪大路不好走,安全第一。”
徒弟含笑看着师父,“知道啦~”
师父短叹一声气,“别嫌我啰嗦,还有,别忘了去寺庙求红绳。”
这事徒弟本未放心上,当日就是话赶话一说,没曾想他竟还记着,徒弟点点头,“知道啦,那我真走了,再磨叽天都快黑了。”
“嗯。”
走了不多远,旭阳撩起车帘,师父冲他挥挥手。
走了好远,旭阳再度撩起车帘,师父依旧还在原地。
冤孽呀。
当年在滁州相识,高翎从未怀疑过旭阳故乡在滁州的事实,这一个来回,少说得二十来天。实际上,他娘亲居住的地方距京都并没那么远,快马也就两日的路程。
除夕,旭阳和娘亲还有陆鑫在一起,其乐融融。
旭阳替陆鑫满上一杯酒,玩笑着问:“叔,您就真这么一直单下去?”
陆鑫高兴,提起又是一杯,“单着多好,没人管我,我倒是自在得很。等我老了,就去京城投奔你。”
“哈哈哈,”旭阳给陆鑫夹一只鸭腿,说:“行,我给您养老!”
娘亲端着新菜上来,“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说娘亲的厨艺高超……”
“说小阳酒量好……”
娘亲赏了两人一人一眼,然后三个人一起笑起来。
喝足了酒,旭阳同陆鑫一起去放爆竹,一声炮响,青石板的小巷便炸开一串朱红。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孩童们跑出院门,捂着耳朵偷看大人放鞭炮。炮声响起,孩童的笑声里既是害怕又是兴奋。大人们时不时点个鞭炮扔别人脚边,见谁吓得跳起来,旁人皆是一阵欢喜。
这时候,人们忘了长幼,也忘了尊卑,只是用脸上的欢笑,将旧年的晦气都驱散,以迎接来年新的美好。
尽兴之后,旭阳躺在床上,适才过于兴奋,现在反而没了睡意。他双亲皆已不在,家中下人也得回家团聚,不知他晚上有无饮酒,现下是否入睡?
望着窗外偶尔的星星点点,旭阳一声长叹。新年伊始,他却是一句祝福的话都难以宣之于口。
高翎躺在床上,每逢除夕,便是他一年最孤寂的时候,年前各种宴请持续到二十七八,他想去外公家一起过年,那也是赶不及的。
看着即将燃尽的蜡烛,他想,他也是孤身一人,不如明年,陪他一起回乡祭祖吧。想到他,眼中的惆怅都化作了温柔。不知他现在身在何方,不知他是否如我般惦念。
高翎勾起嘴角,千言万语难相寄,祈尔繁芜胜长春。
初一一大早,旭阳便陪母亲去寺庙祈福。而后排了老长的队,求到一条红绳。
娘亲好奇问:“是不是有了心仪的姑娘?”
“没有,先准备着,说不定就有了。”
这新一年旭阳可就十九了,本就到了婚配的年纪,娘亲笑看着他,追问道:“听你说傅大人家的闺女……”
旭阳一听,赶紧断了她的念头,“娘啊,您想什么呢,人家那是大家闺秀,以后是得婚配王侯将相的。”
娘亲叹息一声,“你不也是金枝玉叶。”
旭阳见状,赶紧安慰娘亲,怕她又伤怀,“我就只是您的宝贝儿子,其他,啥都不是。”
娘亲戳戳他的额头,“真是苦了你了。”
旭阳挽起娘亲的手,“能陪在您身边,我可是幸福得很呢。”
红绳放进盒子里,旭阳盯着发好一会儿呆。
父亲爱了娘亲十几年,算不得长长久久,但父亲至死都惦念着母亲,那确实是至死不渝。所以,这红绳到底灵还是不灵?若真灵,那天下怕是不会再有离散的夫妻,可若不灵,为何又那么多有情人慕名而来?
旭阳手心撑着脸,若是给了他,自己真和他纠缠一辈子,岂不是意味着大仇永远报不了?若自己大仇得报,那和他定然分道扬镳,亦或者阴阳两隔,那说明这破绳子根本也不灵。
等到师父问他要新年礼物的时候,最终还是以没来得及为由,并未将红绳给他。
怕它太灵,又怕它不灵。
年初,高翎告诉旭阳准备参加泰山祭祀。
“我也去?”旭阳吃惊。祭祀典礼去年便开始筹备,是帝王最高规格的典礼之一,他自知不够资格参加,所以并未向师父打听太多。
“你当然得去了。此次不止是泰山祭祀大典,还去曲阜祭拜孔庙。不仅皇帝要去,所有王公贵族、机要大臣都会去,这般好机会,你得把握住。”师父摸摸徒弟的头,“之前没告诉你呢,一是我还没想好给你安排个什么差事,二是年前我看你情绪不太好,想着晚些告诉你。”
徒弟眸子一亮,撒着娇问师父,“那您现在想好了,我去做什么?”
师父哈哈大笑,“总归不能让你去主持祭祀大典。”说完他坐下,“这次大典的重要性毋须我多说,具体事宜内阁还得多方平衡。此去既得让你出众,又不能落人话柄。不过你放心,师父定会替你安排好的。”
“嗯,谢谢师父。”
师父将徒弟拉到身边,再抱着他的腰,“此去泰山路途遥远,你若不去,那得多久见不着你。”师父脸颊在徒弟身上蹭了蹭,“每次分开太久,我都食不知味,夜不安寝。”
徒弟摸摸师父的后脑勺,笑着说:“黏人。”
师父抬起头,眼中含着点儿委屈,“不知为何,每次你一走我就开始胡想八想的,就怕你不回来了。”
徒弟点点他的额头,“不回来,我还能上天啊?”
“那以前我也不觉得自己是患得患失的人呀,哦,对了,”师父想起个重要的事儿,“这次大典我外公和舅舅应该都会去,到时候我带你去见见他们。”
“哈?”旭阳心里想,这没必要吧?自己以什么身份见?以他俩这情况,肯定越少牵扯越好啊。
“怎么,怕啊?丑媳妇儿总要见公婆,公婆虽然不在了,其他长辈总是要见的吧。”
“谁是你媳妇儿?”
“你呀。”
“谁呀?”
“你!”
……
去泰山的队伍浩浩荡荡,师徒要见一面那还是不容易。幸得一路顺畅,行程过半时,队伍集体休整两日。
高翎来找旭阳,“准备得如何?”
“师父替我把把关。”
“嗯,去找个安静些的地方。”这两日,队伍在野外临时扎寨,风景倒是一等一的好,“你无需紧张,流程还得再演练几遍,你做好自己这部分就好。届时师父会在你身旁,出不了岔子。”
“嗯。”徒弟抿着嘴看着他师父,“谢谢师父。”
师父四周看一眼,靠近他轻声说,“真想亲你一口。”
徒弟掩面一笑,也朝四周看了看,广袖之下,轻轻握了下师父的手。
师父带着徒弟一遍遍诵读,每个字、每个眼神无一不精益求精。
“师父,您这几天没睡好吗?”旭阳将手中的水壶递给师父。
师父接过喝了一口,舒了口气,“可能年纪大了,心里挂着事儿就睡不着。”
“也真是辛苦。”徒弟噘噘嘴,“这伴君如伴虎,大官儿也真是不好当啊。”
“一位帝王一生能经历几次泰山祭祀?”师父笑笑,“其实也还好,大梁是礼部在挑,内阁也就动动嘴。”
徒弟笑着摇摇头,“您可真会将功劳往外边儿推。”他看着远处的山,又看看师父的侧脸,说:“晚上,我来找您吧。”
师父有些惊喜,因为,他几乎从未主动说过这样的话。
泰山祭祀当日,旌旗猎猎,霞光万丈。
天子头戴十二旒冕,身着玄衣纁裳,踏着朱红毡道,拾阶而上。行至祭坛,皇帝手捧苍璧,昂首诵祝,声音高亢远阔,似与天地共鸣。
身后百官俯首,山下百姓遥望,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旭阳抬眼,除却顶天立地那一人,他却能从一众官服里,一眼挑出那个身影。
再俯首跪拜,祈祷风调雨顺,国祚永昌。
泰山大典礼成,皇帝在行宫休整。高翎和旭阳可是不得闲,带着太学生一遍遍排练。
七皇子大驾,他这两天可没怎么见着高翎。
“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各位辛苦。”
七皇子笑笑,“哟,长青,这还不让提前看?”
“那倒不是,我看大家都乏了。”高翎一笑,“旭阳,去给殿下泡杯茶来。”
七皇子看着旭阳的背影,着装和其他太学生不一样,眉心一蹙,“长青,你不会是让旭阳去领诵吧?”
高翎笑笑,没肯定,也没否定。
七皇子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心里咯噔一声,便是有了定论,“呵,真有你的。”
旭阳进来,躬身递上茶杯,“殿下,请。”
七皇子直盯着旭阳的头顶,高翎诧异地看向七皇子,半晌,七皇子才伸手,接过茶杯。
注: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出自宋王安石《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