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破旧的草席上,上官旭阳迷迷糊糊地叫着。
滁州水灾,百年不遇,村落淹没,哀鸿遍野。
朝廷派户部官员抗洪救灾,高翎,便是其中一员。
听到虚弱的声音,他俯身看着这昏睡了几天的孩童,手心覆到他额头上,抬头轻道了句:“这孩子像是醒了。”
傅莹转过身,弯腰握上上官旭阳的小手,心中有些庆幸,“孩子,醒了?”
上官旭阳已经睡了好几天,从岸边将他打捞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奄奄一息,所有人皆以为他活不成,不想这孩子命大,竟然奇迹般醒了过来。
上官旭阳缓缓睁开双眼,眼神有些涣散,却是一直看向傅莹。良久,嘴唇轻启,虚弱地唤了一声:“爹爹。”
傅莹心中一震,眼眶不由得一热。多天来,他一直同当地救灾官员住在临时搭建的灾民棚,夙兴夜寐。这让旁人几乎都忘记一件事:他其实也才经历了丧子之痛。
三个月前,傅莹长子因病去世,悲恸不已。但得知滁州水患一事,他挺身而出,自请到救灾一线,同灾区共渡难关。
这一声爹爹,显是勾起他隐忍的爱子之情。他贴上上官旭阳的小脸儿,轻轻抚摸,说道:“孩子,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眼波流转,上官旭阳没再说话,只又将视线转向高翎,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而后,睫毛轻轻一颤,又安静地闭上了眼。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上官旭阳是大皇子养在宫外的儿子,因其母亲出身微寒,未入王府。且大皇子与其母亲情深意笃,大皇子亦不愿旭阳母子卷入宫中争斗,便一直养在宫外。
上官旭阳母亲知书达理,不争不抢,知王妃出身名门,家世显赫,也不愿进宫让大皇子为难。如此,上官旭阳便这么在宫外养到十来岁。
旭日东升,阳和启蛰,从名字也可看出,父母对旭阳的期望是一生平安喜乐,顺遂无忧。这十年,上官旭阳过的确也是这般惬意的生活。先生教他读书习武,母亲陪他习礼明德,父亲无论多忙,也会定期来看母子俩,这便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本以为美满的生活会长长久久,可偏偏彩云易散,好梦难圆,一场灾难,一切美好戛然而止。
因陷入皇位争夺,大皇子命丧黄泉,而大皇子之死,绕不开一个名震朝野的名字,便是高翎。
高翎乃是当朝第一才子高太傅独子,其母是大将军之女,他便是真正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弟子。因着高太傅历来身体欠佳,高母便逼着高翎勤练武功,这人也是根骨精奇,将外祖父、舅舅的武学精髓集于一身。
要论文武双全,若高翎在朝中称第二,那便没人敢称第一,也因此,他深得皇帝喜爱。及冠之年,便是天子心腹,来日,也定是新帝股肱之臣。
作为皇帝长子,德才兼备的大皇子被寄予厚望,亦和高翎惺惺相惜。也正因如此,大皇子之死才疑窦重重。
在这场所谓的天灾中,大皇子的属下陆鑫是唯一幸存之人。他爬出死人堆时,意外捡到破山钉,他便怀疑,这场看似意外的山体滑坡,或许并非真正的意外。
大皇子一行原本走的是官道,正是收到高翎“官道不太平,需加小心”的字条,队伍才临时改道,恰巧,便遇到这场“天灾”。
陆鑫知道,他若贸然回宫,背后之人定不会让他活。他眼前要做的,便是完成大皇子遗愿,好好照料上官旭阳母子。至于主子和兄弟的血仇,来日方长。
“可知道这孩子是什么情况?”傅莹紧握着上官旭阳的手,询问一旁的管事。
“回傅大人,这孩子我问过,都不认识,估计是从上游冲下来的。从水边打捞起来时,是一具女性尸体将他搂在身前,看年纪,应该是其母亲。”
傅莹点点头,又紧了紧上官旭阳的小手,说道:“麻烦医官再替他仔细瞧瞧。”
上官旭阳再醒来时,母亲已不幸离世的消息是高翎亲自告诉他的。
“您说的人尸身在哪儿,我能亲自看一眼吗?我娘亲手背上有很大一块红色的胎记。”
高翎看向管事,管事轻轻点点头。
豆大的眼珠夺眶而出,上官旭阳紧紧咬着双唇,嘴角绷成一条僵直的线。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身子不自觉缩成一团,像被暴风雨摧折的枯枝。双臂紧抱着膝盖,他将头埋进臂弯里,连同那无声的呜咽,一起隐藏起来。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连日来,大家都绷着一股劲,眼下,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无声的悲伤勾动内心压抑已久的悲痛,一时间,难民棚中抽泣声此起彼伏。
高翎搂着上官旭阳的肩膀,柔声说:“想哭就哭出来吧。”
上官旭阳贴近高翎怀里,恸哭声从他含血的嘴角溢出来,伤心欲绝。
傅莹从堤坝回来,见到的正是这愁云惨雾的一幕。他上前,擦掉上官旭阳嘴角的血珠,悄声问高翎:“知道了?”
高翎点头。
上官旭阳擦掉眼泪,坐起身来,直愣愣地看着傅莹。
傅莹轻轻摸摸他的头,说道:“我叫傅莹,是朝廷派来救灾的户部官员。”
上官旭阳吸吸鼻子,再擦了一把肿成核桃的眼睛,回道:“傅大人,我叫旭阳,旭日东升的旭,阳和启蛰的阳。”
傅莹初看这孩子的体格,像是有些武术功底,如今听其谈吐,气质更胜一筹,“嗯,好名字,只是这旭姓,倒是不多见。”
管事的在一旁,见傅大人对这小孩很是上心,自然忍不住要多说两句,“傅大人,这旭姓在京都不多见,我们这地方倒是不少,滁河上游有几个村庄,几乎都是这个姓氏。”
旭阳醒来后,很快振作起精神,虽沉默寡言,灾民区却处处是他利索的身影。
月余之后,傅莹背着手,和高翎同站在大堤之上,他回头看看正和大伙儿围坐在地上吃饭的旭阳,说道:“那孩子家中已无亲人,我想带回去。”
高翎也回头看看他,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对旭阳这孩子也很是喜欢,年纪虽不大,却是难得的懂得人情世故。
从他的谈吐看,以前家境应是不错,如今却是任劳任怨,主动和成年人一起去修建大堤,丝毫没有骄纵之气。
有好几次,高翎夜里见他躲在一旁偷偷落泪,但每到第二日,他却又能打起精神,哪怕自己都满怀伤痛,却依旧愿意去温暖他人。幼时便有此般底色,想必来日也不会太差。
高翎笑道:“旭阳聪慧伶俐,隐忍沉稳,若得大人青睐,他日定非池中之物。”
半年后,太学院组建完成,旨在为朝廷培养文武全才,高翎自是太学院当之无愧的掌舵人。
旭阳本就有不浅的功底,加之傅莹举荐,进入太学院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他灵敏好学,性格执着欢脱,也深得高翎喜爱。
高翎早已过了适婚年纪,却一直以守孝为借口未曾婚配,时常孤身一人。如此,两个形单影只之人便越走越近,不知何时,两人从师生变成了师徒。
旭阳时常围绕在师父身侧,替他沏茶煮酒,陪他吟诗作赋。师父更是大爱无言,将自己一身才华毫无保留教与他。
不过,这些在师父看来是师情友义两相融,但在徒弟眼里,师父那风光霁月的外衣之下,极有可能是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旭阳离开母亲好几年,和母亲之间唯一的纽带,便是陆鑫带来的书信。
杀父之仇大如天,这条路既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命。
可任凭他如何意定志坚,终究不过是个锦瑟年华的孩子,这千钧重负,也有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时候。
旭阳十六岁这年,高翎二十八。
徒弟连日生病,高烧不断,可把师父愁得一匹。太学的学生也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哪里会照顾人。高翎不放心,便将旭阳接到自己府上,日夜亲自照料。
这日夜里,旭阳真是烧糊涂了,噩梦不断。梦里,他想放声痛哭,脖子却像被绳索勒住,只挣扎着发出阵阵呜咽。
见着他眼泪从眼角串串滑落,师父的心都跟着碎了。他坐上床,将徒弟搂进怀里,安抚道:“别怕,别怕,师父在呢。”
旭阳从梦中惊醒,这一刻,他心里脆弱极了,他贪恋师父亲密的温度,也贪恋他安稳的怀抱。想起多年的心酸和委屈,排山倒海的悲意顷刻间扑面而来,他是真的哭了,哭得泪如泉涌,肝肠寸断。
这一刻,他多么希望,父亲的死和师父丝毫没有关系,他多么希望,师父就只是他师父。
这一刻,师父的心也柔软极了,他将徒弟紧紧搂在怀里,不停地安慰他,“小阳,别害怕,师父会一直陪着你。”
这一夜,师父起了私心,轻轻拍着徒弟的背,直到徒弟再次睡着也没松开。
第二日,旭阳先醒来,他一动,高翎也醒了。徒弟慢慢蹭起身,偏头一看,师父的表情有些狰狞。
高翎“嘶”一声,昨晚腿一直蜷着,麻了。
旭阳赶紧从师父胯?间爬起来,“我帮您揉揉。”说完,也没等师父回应,直接便上了手。
“不用不用……”高翎想拒绝,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多谢师父……”眼神忽然瞥到某处,舌头顿时打了个结,“昨夜照顾。”
旭阳手一顿,师父也有些尴尬,做贼心虚地瞄了徒弟一眼,也不知他脸上的红晕是烧的还是臊的。
“那个,我活动一下就好。”高翎撑起身子挪开,“你好些了吧?”
旭阳也撤了手,低着头说:“嗯,好多了。”
此时,徒弟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师父至今未成婚,难不成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